竟然是那一日。
学着沈三废的样子也凭空坐下,他翘着腿看着那个一圈又一圈研磨颜料的女子:
堂堂昭德帝,英明无双,武功盖世,从来没去考虑过沈时晴之所以对他还算忍让,是因为他那时是女子的形貌。
如果她不是正在倒立的话。
与其说是打扮不对,不如说是年纪不对。
如今虽然是在梦境,但是两人以本来面目相对,沈时晴也就少了这一层的容忍。
“陛下,您不妨看看自己,是不是也变小了。”
“咳,朕玩了个花样。”赵肃睿深吸一口气,他可是堂堂昭德帝!弄出个大雍朝的疆域全图也不在话下!
只见沈时晴的身子缓缓地飘动了下,她用手摸了摸四周,笑着说:
“陛下,既然是在做梦,自然要做些平时做不了的事,我早就想知道倒立着看人是什么感觉了,甚是有趣,陛下你要不要试试。”
沈时晴微笑:“陛下,您请。”
赵肃睿看着黄色的粉末渐渐成了黄色的泥,有些好奇:
赵肃睿:“……”
这一个应该是冰糖扒的,红亮讨喜。
一个,油嘟嘟肥嫩嫩的肘子。
最初的惊喜与惊吓都散去了,赵肃睿想起了正事儿——他可是还要找沈三废算账的。
第三个肘子。
赵肃睿:“……”
看着站在一堆肘子里生闷气的赵肃睿,沈时晴觉得自己也该安慰他一句。
赵肃睿上前两步,就算是在梦中,他也要把这阴阳怪气的沈三废千刀万剐!
赵肃睿在看着眼前的沈三废。
“陛下唤我何事?”
换了个侧倚的姿势,赵肃睿看着沈三废又变出了一个大的水瓮,心中也有些跃跃欲试。
黄色的石头渐渐成了粉末。
“沈三废,你怎么还倒立着?”
他刚刚想干什么来着?
“陛下,这些天在牢里,您过得也不容易。”
“沈三废,你怎么还做起了这色料?”
如果这是个梦,也着实有些荒诞,他竟然梦见沈三废大头朝下教他道理!?
可即使是在梦里,赵肃睿也不想输给沈三废,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陛下,虽然这梦境是能让人随心所欲,却实在不能让我不回嘴,您不如找个能让人心平气和的事来做,省得气坏了身子。”
十四五岁的沈时晴身形未成,透着稚嫩,她本就白,年少时又不像后来带着些许愁怨之气……看见了她裙斓上用粉线勾勒出的玉兰,赵肃睿觉得这裙子还挺衬她。
“沈三废,朕今日要做的事就是骂你!”
明康十七年春,他皇兄送他那枚章子的那一日,他不小心被弓弦崩到了手。
沈时晴语气和缓:
“陛下,我要是不这般,你多半也不会信了这是梦,您看我的裙摆衣角,都是整齐的。”
“沈三废,那卓生泉是你专门找来的吧?”
“这是什么?”
闭着眼枕在空中,沈时晴神态怡然:
沈时晴这时已经垂下眼睛将敲碎的碎石放进研钵,开始研磨起来,只是口中应他:
是的,此时的沈时晴大头朝下,整个人直直地立在地上在跟赵肃睿说话。
说完,他就要双手撑地让自己倒立过来。
赵肃睿:“……”
“我才没想吃这么多肘子!!!!”怒吼着这一句话,他猛地醒了过来。
赵siri:掏出小本本,要把沈三废凌迟的第一千零一个理由!
沈时晴:因为发现陛下做梦都想吃肘子……且只想吃肘子,换着花样吃肘子。
赵siri:第一千零二……
“奴婢瞧着皇爷今日的气色格外好。”
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皇爷穿上了龙袍,三猫双手举着镶玉的革带递到了皇帝的手中。
接过革带自己系在腰间,沈时晴脸上带着些许的笑意。
“朕做了一夜的美梦,自然是神清气爽。”
三猫抬起头,圆润的脸上一双眼睛眨啊眨的:“那奴婢得求神拜佛,就求了能让皇爷日日做了美梦。”
“要是日日都做,也太耗精神了。”沈时晴摇摇头,“隔了三日做一次就不错。”
什、什么美梦还能耗精神?
三猫脑筋一转,抬爪子在嘴上捂了下。
哎呀,皇爷做的,怕不是那种美梦吧?
大着胆子,三猫说:“那奴婢隔三天给皇爷做点补精神的?”
沈时晴抬眼看了看他,莞尔:
“虽然朕确实梦到了美人,也不用你给朕补。”
哇,真是美人?!三猫瞪大了眼睛,心中直呼了不得。
能让皇爷白天想着梦里惦记,沈家那个娇俏又能吃的娘子真是了不得!
心里惊叹,他手上的活儿也没停,伺候着皇爷将二龙戏珠的翼善冠带好,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刻漏。
“皇爷,时候差不多了,几位大人应该也把那良姜粥用完了。”
沈时晴点了点头。
“朕知道了,走吧,今日又是一场恶战。”
刻漏发出了一声响,李从渊放下了手里的青花细瓷碗。
距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按照祖训,在此时陛下都要召大学士进来讲书,今日陛下也确实召了大学士入乾清宫。
却不是一個。
而是三个。
“这粥做的不错。”捧着碗,坐在他下首的老者似乎有些回味,还砸了咂嘴,“宫里的糕点也好吃,又香软,又不腻,要是早知道当了大学士一大早进了宫还有这等享受,我这一把老骨头说什么也得争一争。”
在座三位大学士,礼部尚书刘康永和兵部尚书杨斋都没说话。
只有李从渊笑了笑,说道:“常尚书要是早几年来,这乾清宫外头可是只有站僵了的腿,和塞了一肚子的冷风。”
他说的是实话,也不必往远了说,早半年,陛下可是能让他们跪着讲书讲两个时辰的。
老者却没被他的话吓到,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笑着说:“陛下从前想要西征北伐,和你们内阁的诸位打擂台,自然要磋磨各位,如今陛下威势已成,自然也就亲善仁厚起来。”
亲善仁厚?
坐在对面的刘康永转了身子,看向那老者,语气有些无奈:“常尚书,陛下这的粥茶可口,点心香甜,却不是那么好克化的。”
“良姜粥保和驱寒,点心用的也是道家的养生方子,要是这般的还不好克化,明日朕就让人给刘尚书蒸一碗鸡蛋曲,通血脉厚肠胃,断不会克化不动。”
听见年轻皇帝的声音,四位当权尚书连忙起身跪在了地上:
“臣等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位爱卿起身吧。三猫,你去扶着常尚书。”
“臣多谢陛下体恤!”有三猫扶着,常盛宁站直了身子,虽然还有些气喘,到底比从前省力许多。
沈时晴摆摆手,坐在了御座之后,又给几位尚书赐了座。
“高女官,昨日端己殿梁都事送来的折子你们可曾誊抄好了?拿上来。”
“是,陛下。”
一直站在一侧的高女官带着几个女官将折子分到了几位尚书的手里。
刘康永打开刚看了两行,心中就是一惊,他不禁抬起头,先是看向了陛下,又看向了对面的李从渊。
沈韶之女!杀人!?
低下头,他在脑海中盘算了起来。
李从渊、楚济源当年与沈韶可谓是朋而不党,在清流中都是异类,沈韶本是几人中最有前途的,却偏偏时运不济,不仅自己死了,费尽心思教导的端盛太子也去了。
无论如何,李从渊对这沈氏也是有些香火情。
定然是要保她的。
陛下以此案为例,又让常盛宁也来了乾清宫……正在心思急转,突然有人声传入他的耳中。
“陛下,臣请将刑部侍郎卓生泉问罪。”
刘康永猛地抬起头看向常盛宁。
这、这不是要先说一说聊一聊,让陛下透出些意思他们这些朝臣才能找了地方站准么?怎、怎么这常阎罗一把年纪了还杀心这么重。
“问罪?”坐在御案后的皇帝陛下似乎也有些惊讶,原本提起来的笔又放回到了笔架上。
“常尚书,卓生泉当被问何罪?”
常盛宁拍了拍手里的折子:“此卷上共有三案,分别为犯人胡会奸淫、劫掠白氏一案,犯人胡会杀害齐氏一案,沈氏杀胡会一案,白氏分明也是苦主,卓生泉却只将她做人证,还几番威逼,身为刑部侍郎,连案子到底有几个都没看明白,有什么脸面位列三司?”
刘康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又拿起了那本折子,看见了那句“投胎当了女人,第一条就缺了大半”,他的眼角抽动了下。
这等话,真是大逆不道!
男尊女卑,乃是天地伦常所在,这沈氏本是深闺妇人,不仅不守妇道抛头露面,枉顾国法当众杀人,竟然还敢说出这等怨怼之言,简直就是疯了!
不先说她的罪过竟然先说卓生泉的错处,哼,刘康永觉得常盛宁简直就是个老昏聩!
当然,他也不会在此时驳斥常盛宁,毕竟常盛宁可以说一生都在讼狱事上钻研,把他刘康永数出十个来捆一块儿都没法在这种事上辩得过他。
“常尚书,您也不必急着给卓生泉定罪。”
李从渊仔仔细细地看完了整份折子,才慢悠悠地开口。
刘康永心中微动,那卓生泉善钻营,莫非是早就暗地里走了李从渊的路子?
要是李从渊真的将手伸到了刑部,那是不是说他打算从刑部提拔一个人入阁?到那时四个阁老中两人一党,他和杨斋又该如何自处?难道也要结党?.
“照我看,卓生泉这般审案,处处包庇凶犯,为难苦主,只怕也未必是头一次了。”李从渊继续说着,“陛下,臣以为,卓生泉身为刑部侍郎,经手天下案卷不知凡几,怕是要全部勘察一番……不如,还是将此事交给女官们去做吧。”
“嘭!”刘康永心里都快打烂了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李从渊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沈时晴自然也懒得去装什么宅心仁厚,只看向高婉心:
“高女官,端己殿这段日子正忙,此事还是交给你们去做,等赵学士那边腾出手来,再去帮你们。”
高婉心站在一侧,轻轻行礼:“是,陛下,微臣必会小心勘察。”
对着高婉心微微颔首,沈时晴又看向在座的四位尚书。
“好了,卓生泉之事说完了,咱们来看看这个案子,依你们之见,这沈氏,该如何处置?”
乾清宫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这乾清宫里的茶粥点心,是真的不好吃啊!
刘康永的脸有些苦,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要是真的要改这祖宗家法,那可就是昏君了呀!
大门紧闭,香炉里焚烧的香料却并不让人生闷。
角落里的刻漏发出一声脆响。
比这屋中所有人加起来都聒噪。
见无人说话,沈时晴低下头,重新拿起了一旁的笔。
随着她笔下勾画流转,这殿中的时光仿佛凝滞于她的笔尖。
沈时晴却不在意此时的静谧。
她是皇帝,所以她从来不是那个急于给出答案之人,她要做的,只是将棋子一颗颗地摆在棋盘上,然后看着那所谓祖宗家法、宗族规矩、男尊女卑、乃至于天地造化又如何布子。
棋子总会急于给出答案,因为会被吞噬。
香气氤氲,仿佛在这几近于凝固的静默中渐渐盘旋成了一个漩涡。
它从刘康永额头的汗与轻动的嘴角间划过,又去往了李从渊扶着胡须的手,接着,它拂过了杨斋的袍角,然后,它到了常盛宁的身边,老迈之人的胡须轻轻翕动。
带着这一切消息,这一缕香气奔到了沈时晴的耳边,将这一切告诉了她。
是恐惧和紧绷,是犹豫和踌躇,是思索,是……决心。
“陛下。”在常盛宁开口的瞬间,沈时晴抬起手,将笔重新放到了笔架上。
“常尚书,你想好了?”
“陛下,臣,想好了。”老者缓缓起身。
呼吸着名贵的熏香,眼中所见是金碧辉煌的乾清宫,高高在上的是年轻的君主。
常盛宁却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一日。
“陛下,胡会作奸犯科,罪大恶极,却碍于律法不合人情、宗族层层相互而得以脱罪,此乃因也,沈氏当堂杀人,不过是律法有弊、人心有瑕之果,其情可悯,其心可敬,臣以为,沈氏不当受罚。”
将手轻轻拍在御案上,沈时晴站起身,俯视着缓缓跪下的老人:
“刑部尚书常盛宁,你竟以为《大雍律》有不合人情之处?”
常盛宁没有低头,他直视着“陛下”:
“男子身强,女子力弱,男子欲行凶,只在须臾之间,此,本不该是其可脱罪之由,臣以为,《大雍律》当男女同罪同惩,不分高低。”
“臣,反对!陛下,万万不可如此,《大雍律》乃祖宗家法……妄议国法,常盛宁其心可诛。”
“陛下,臣以为此事当从长计议……”
“陛下,男子身强,可保家卫国,怎么在常尚书口中竟然成了罪过?”
原本寂静的乾清宫大殿如同一锅突然滚沸的水。
所有的声音一并响起,每一声都像是突兀落在了大殿上的铜墙铁壁,势必要把常盛宁刚刚说出口的话死死地挡住。
刘康永说的是祖宗家法。
杨斋说的是男子身强力壮是为保家卫国。
沈时晴的目光从这两人身上扫过,她仿佛看的是他们,又仿佛看的是另外的东西——比如,已经在她短短二十年岁月中长久矗立的界碑。
面对她的困惑,人们总是这般解答,包括她已经足够开明的父亲。
再次听见这些话,只让她的唇角多了一点笑意。
被两人夹击,常盛宁跪在地上反而笑着看向刘康永:
“祖宗家法?刘尚书说的哪一代的祖宗?哪一家的家法?大雍立朝以来,太祖所制之法更改变动者不计其数,太祖设立女官,被肃宗废了,成祖说要放船于海外,被穆宗否了,中宗说苛捐杂税甚巨当裁减冗官,神宗为筹措军费不限捐监……依着刘尚书的意思,列位先帝,都错了?”
刘康永深吸一口气,他正要说话,却见常盛宁突然突然抚了下自己的胸口。
“咳咳咳!咳咳!”
也是世间众生堕入无边地狱之余响。
一直没有开口的李从渊轻声说:
一声刻漏响,也快到了早朝的时候。
“不小了。”
那女子从十二岁就订婚,四年之后却只得这么一个下场,当晚就用原本给刘庚做的腰带勒死了自己。
他喘了一声,接着说道:
说罢,常盛宁重新匍匐在地上:
“陛下,臣带人理阅案卷,三年间,只河间府一地,无通奸之事却被丈夫殴杀的妇人便有八十二人,未曾入案之数更是不可胜计,杀夫案却只有三起,其中两起亦有邻居作证有殴妻之事。大雍一百五十三府,按人口年份计,每五年便有近万女子横死,大雍立朝二百年……”
“将门打开。”
“自然是外……”杨斋卡住了。
用一只手撑着已经不堪支撑的苍老身子,他转头,看向了同样跪在一旁的杨斋。
常盛宁:“非礼!”
“明年九镇比武之后,朕要看到各卫所妻子随军一事的详实计数。”
见他这般,常盛宁面上带着笑,心中却只有默然。
刘康永趁机要进言,却见陛下摆了摆手:
“高女官,去扶常尚书起来。”
这一日的早朝,大雍朝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的皇帝陛下又下了三道旨意。
常盛宁用力地搓了一把自己的胡子:
说完,沈时晴转身离去,只留给了李从渊一个背影。
杨斋看着常盛宁,有些不适地挪动了下屁股。
刘康永再次被打断。
可笑,可笑至极!
若是许兵还活着,他常盛宁都想去到他面前亲口问问,要是他常盛宁一天三顿地打许兵,许兵是不是也会因为他亲近别人而生出妒忌来。
“你今年多大了?”
若是真有四十万女子这般死去,四十万男子没有偿命,这天下间的男子也不必再说什么保家卫国了,害死了人最多的,不是外敌,是大雍朝的法!
年轻的君主抬起头,吩咐道:
“杨大人,我大雍一朝忠贞守城之女子不可胜计,您当年为千户时为都指挥林泉麾下,可知其曾祖母蔡氏当年也曾亲自登墙带家中奴仆、城中妇孺守了贵阳城足足三月?不仅能御敌于外,蔡夫人更敢带兵出击击溃贼军,其忠勇果敢,老朽我未必能及*。杨大人,若是蔡夫人当年也遇到一个日日痛殴她的夫君,她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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