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康永自然知道此事,他们家里一直到他中了进士,才将那柳氏的墓给平了。
可结果呢?
“臣、臣今年,六十有三。”
“是。”
晦暗难明的天空飘着不知从何而起的鹅毛大雪。
“法,并非不可变,也并非从未变过。太祖曾言‘律者,常经也。条例者,一时之权宜也。’我大雍朝除了《大雍律》之外,还有权宜之法。权宜之法何来?便是从个案而来,个案,就是例,律例律例,律,亦要与例相合。历代先帝,殚精竭虑于国事,审时度势,以例为基立下权宜之法。权宜之法又渐成常法,便是《问刑条例》,进而又入《大雍会典》,此乃我大雍朝凭法处事之基。刘大人,‘苟泥古而不通今,溺近而忘于远者,皆非也。’此话你莫非忘了?”
看着常盛宁半昏半醒地被扶出去,放下手里的笔,她站起身。
刘康永几乎声嘶力竭:“陛下,臣一心为朝廷,为陛下……”
“李尚书。”
“不吃。”
乾清宫的大门被太监们打开。
女子要躲避的风雨,从来就是男人啊。
三位阁老趴在地上,一声不敢吭。
刘康永张了张嘴,才说道:
“常大人,祖宗家法乃是立朝之基,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乃礼也!我大雍之法依礼行事,何错之有?”
赵siri:朕!从!来!不!爱!吃!肘!子!(超大声)
沈时晴:改法,朕是通知,不是商量。
凛冽的风吹进大殿里。
自从决心要辅佐陛下修法,他便暗中派人查阅案卷,他一生都在讼狱事上,自然知道那些层层叠叠的案卷里到底有什么。
四女杀夫案是明朝历史上的一个真实案例,搜一下“明代四女杀夫”就能看见,因为太过于生气,我干了一件事,就是直接用了那个判罪的官员的名字,许兵。
沈时晴看着那一切,缓缓说:
“若朕的治下一半人是牛马,那朕是什么?明君?仁君?还是,畜生?”
“例案?李阁老,我们如何定下例案?看看刑部侍郎卓生泉是如何审问白氏的,他都不把白氏当作苦主!他问的是白氏是否和胡会有过前情纠葛,又问死了的齐氏是不是和胡会有前情纠葛,要不是碍于沈氏的出身,他怕是都要问问沈氏是不是跟胡会有了什么前情纠葛。咱们大雍的堂堂正三品刑部侍郎就是这般审案的!若不是这份案卷要呈递御前,老朽我用我人头担保,卓生泉定会硬生生地给这些女子造出些纠葛出来,再说沈氏并非义勇,而是妒忌!”
是世间众生蹒跚攀登之痕迹。
冷汗打湿了里衣,刘康永匍匐在地上战战兢兢,数十年来,他以“礼”立身,先帝临终前选他作礼部尚书也是因为觉得他通晓礼法,守身持正,能规劝陛下。
为尊者讳,为鄙者,自然要指着鼻子骂了。
*“蔡氏,威宁人,都指挥林晟母。有志行,尝发廪赈贫。正统末,贼围毕节城,官军皆调征平越,晟亦守备,贵阳防御无可恃。蔡散家赀,募精兵,并僮仆登城拒守,凡三月,贼解去。蔡率众蹑之,寇大溃,时称女将军云。”——《贵州通志》
“就算定下了个例又如何?律法在上,只要男女不能同罪同惩,人们对犯了错的女子就是会格外严苛。到那时,整个大雍朝的讼狱衙门都要想尽办法把女子变成罪有应得的妒妇,又有几个人能想着援引个例为一个女子翻案?”
“三司整理例案,以备改法。”
“自从重新启用女官,朕常想,这天下的女子也不乏有聪明才智之辈,为何不能为朕所用?今日,听了常尚书的话,朕明白了。我大雍之法,让女子从于夫,而非从于君,更非从于国。一国约束百姓,用的是法,朕约束臣下,用的是忠心,丈夫约束妻子,用的是贞洁。若是一个女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便知道自己不过是牛马,在大雍是牛马,被劫去漠西漠北辽东,她依然是牛马。她们不是我大雍的子民,是大雍用来安抚男人们的物件儿,就像是军饷、俸禄、爵位。”
“各地巡查御史要查出过去三年讼狱判罚中有以‘私德有亏’、‘嫉妒成性’判罚女子,却无实证的地方官吏。”
“杨尚书。”
“顺,则死,不顺,则该死。此乃我大雍的祖宗家法!此乃我大雍的男儿气概!于天地无愧!于德行无亏!诸位大人,你们以为老朽说得可对?”
说完,他的身子晃了晃。
沈时晴笑了笑,让高女官拿起自己刚刚写好的圣旨。
“你让朕从长计议……今日让常尚书和你们讲讲道理,朕已经从长计议了。”
他说完,却见常盛宁看向他,随后,咧嘴一笑:
“礼?刘大人,刘尚书,刘阁老,伱开口闭口就是‘礼’,听闻令尊当年三书六礼差一步就走完,却又以家世强换了妻子,逼得原本要娶的女子悬梁自尽,此事,你可知道。”
“常尚书,女子纵然有些辛苦,可为她们遮风避雨、顶立门户、让她们能够不被劫掠侵扰的,终究是男子。”
刘康永连忙膝行数步,对着御案喊道:“陛下!常尚书以臣之私事……”
这话实在诛心,杨斋连忙说:
刹那间,刘康永的眼瞳缩得仿佛一个针眼儿。
三十七年前,他也想过上书求一个宽仁的例案。
被人揭了老底的刘康永讷讷不敢言。
“为什么?本官身为一州刑名推官,就要看着一个男人殴打他的妻妾却安然无恙,就要看着他的妻妾不堪受辱杀了那个男人然后凌迟偿命!为什么?为什么?”
他出身永州,自祖辈便时代耕读,他爹刘庚早年与柳家一女子定下亲事,到了他爹十七岁那年,两家正式开始商定婚期,偏偏就在那时,刘康永的祖父刘俀中了举人,便看不起柳家的白身,婚期都已经定下,聘礼都抬到了柳家,刘俀硬是悔婚让刘庚娶了永州一富商之女为妻,柳家上门讨公道,刘俀只说要是柳家愿意可以让柳家女为妾。
“刑部左侍郎卓生泉免官待查。”
“杨大人,男子保家卫国,因此律法就要保护男子。难道兵戎之事唯有男子身在其中?您也曾掌一地卫所,那些随军之妻难道不曾耕种?不曾纺织?那我大雍兵士身上衣衫何来?腹中温饱何来?我朝为何让军户之妻也随军军屯?是为分担军户操练屯田之苦!”
“刘尚书。”
生而非礼,这四个字是逼着他去死!
常盛宁!他果然是阎罗转世!
这是埋藏了整整三十多年的愤怒,像是一坛被酿了太久的酒,甫一打开,就能让人闻到其中的辛辣。
“沈娘子!图南姑娘在家里给你炖了一大锅的肘子,保你吃个够!”赶着马车,来接“沈时晴”出狱的童五乐呵呵地说着。
“……是。”
常盛宁咳完了,又重重地磕了个头:“陛下,就让微臣跪着吧!”
柳家不敢开罪他家,得了百两银子,也将那旌表撤了。
“是。”
“啧啧啧。”常盛宁见刘康永说不出话来,便摇了摇头,又说:“刘大人,若是令尊守礼,便没有你了。”
他这辈子都不想吃肘子了。
沈氏在察院大牢放火乃是自保之举,罚银五十两,免罪。
柳家痛失女儿,便将刘家告上公堂,县官不肯接案就告到了州府,时任知府颇有官声,像模像样地审了案子之后便让刘家从祖坟里腾出一块地方让柳家女下葬,称之为刘门柳氏,也作刘庚之妻。又为柳氏请了一块“节烈”的旌表挂在柳家门前。
更遑论是在御前。
说完,常盛宁又笑了,他笑的时候,脸上的每一道沟壑里都藏着不为人知的心绪:
“祖宗家法这四个字,我三十五年前便听过,妻杀夫者当死,乃祖宗家法,可本官我,曾眼睁睁看着那个当丈夫的人殴打他的妻妾……依《大雍律》,没有把他妻妾的骨头打断,就不能计较。这些都是祖宗家法!都是咱们大雍的祖宗家法!”
刘康永:“陛下!臣之出身……”
闻言,常盛宁又是一笑。
“臣在。”
“陛下,女子亦是大雍之子民……”
“常大人,既然有律有例,不如先定下几个例案,至于修法之事,还是要慎重行事,从长计议。”
常盛宁脸色潮红,一把灰白的胡须随着他的咳喘而轻颤,越发多了几分年华已逝的憔悴。
常盛宁:“非礼!”
想要法不知,除非己莫为。
终于,他也无话可说。
常盛宁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翘着嘴角:“汝,生而非礼也!”
拔碑平墓的那一刻,他以为此事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苍老的手掌拍在地上,仿佛要惊醒埋在这整个王朝最中心之处的神。
“常尚书累了。”御案后,沈时晴缓缓说道,“三猫,带着人将常大人扶到偏殿休息,再找御医为他好生诊治。”
这几天感冒发烧,久等了,抱歉。
“子民?教人用的是言语,教牛马用的是皮鞭,这不公的律法之于女子,不就是皮鞭之于牛马么?”
沈时晴不再理会他,又看向李从渊。
三天了,赵肃睿还没忘了自己在沈三废面前变出的一地肘子。
“臣在。”
“杨大人,女子要躲避的是什么风雨?要守着的是什么门户?是谁要劫掠侵扰于她们?”
两日后,巡西城察院判定,沈氏杀胡会乃是义勇所为,又有自首之举,胡会罪行累累当以凌迟论罪,于松柏与胡会叔父勾结包庇是沈氏杀人之根由,故,沈氏罚银二十两,免罪。
许兵的案卷写的清清楚楚,那几个女子是因为不忿其夫偏宠妾室才因妒杀人。
常盛宁说完,自己又作恍然大悟状,竟自己回答了自己:
“满城缟素,人人喊冤,百姓之悲悯怜惜之声震耳欲聋,主理此案的兵备道主官许兵却口口声声说这是祖宗家法!刘大人,若你身在那时那地,可也能说出此言?祖宗家法不可违?哈!刘大人,之前女官们整理出的累累案卷你可曾看过?本官一个字一个字,将那些案卷全数看过,久受丈夫殴打凌虐不得已伤人、杀人,死!被打也是死,反抗也是死,我大雍朝的半数子民便是如此活着,只因为祖宗家法!”
第134章 她之所想朕不在乎
“姑娘,雪天路滑,您别着急。”坐在车里的阿池小心地给自家姑娘掖了掖身上的棉斗篷。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赵肃睿撩起车帘的一角,看见到处都有人扫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早上下到了现在都没有停的意思,屋檐上的积雪已经不声不响有了三寸厚,有小孩儿甩着绳儿想把檐的雪给刮下来,却给自己扬了一头一脸,还把一旁扫雪的兄长一并牵累了,兄长立刻拿起雪塞在了他的脖颈里,又引来母亲的一通呵斥。
热热闹闹,沸沸扬扬,仿佛上天给了这人间一张新的洁白画纸,于是其上面的灵动都是重新勾勒的。
赵肃睿又看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丫头在铲雪,背上斜背了一个襁褓,被裹在小被子里的小孩儿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东张西望。
她脚边没有雪的空地上摆了一個小筐子,里面装了些干枣。
马车渐渐向前,赵肃睿的视线却还落在那个小丫头的身上。
过了片刻,他放下了帘子。
“阿池。”
“姑娘?”
赵肃睿顿了顿,又换了人差遣:“童五。”
“沈娘子有什么吩咐?”
“车太慢了,你看看路上有没有什么卖零嘴的。”
“是,沈娘子。”
童五刚要下车,又转回来:“阿池姑娘,这边都是些小摊子,用的纸未必干净,小的手也脏,请姑娘赏个帕子。”
阿池随着帕子还递了一小串钱出去。
转头看向她家姑娘,阿池皱了皱眉头:“姑娘在牢里受了苦了。”
赵肃睿低着头,神情恹恹。
过了片刻,童五回来了,笑着说:“这附近只有一家卖红枣的,这些是用干净的雪擦洗过了,沈娘子您慢慢用,小的买了一筐呢。”
棉布帘子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一条缝,帕子包着的一把枣被稳稳地递了进来。
阿池接过来,又用壶里的水静了静才摆在了自家姑娘的面前。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
赵肃睿重新掀开帘子,只看见了小丫头的背影,也能看出欢喜。
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
说实话,他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这个被女人的身子困住,又被沈三废的棋局困住的自己。
现在的他,想要做点儿什么,都会忍不住去想,自己是不是又进了沈三废的圈套,变得越发不像从前那个英明神武的昭德帝了。
他从前,会看见一个在雪天里穿着破鞋子的小丫头么?
他会看见的,分明应该是西北两部被冻毙的马匹,无处寻找草料的草原……
拈起一颗枣子放进嘴里,枣子是他暌违多日的香甜,却还是让他提不起性子。
姑娘没有精神,阿池原本是有些担心地,眼见着姑娘连吃了一把枣子都不带停的,她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一路行到沈宅门前,赵肃睿刚下了马车抬眼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阿池束手站在一旁,见自家姑娘看了过来,她才低着头小声说:
“这是之前胡家来咱们家放的火。”
“这还叫放火?”
赵肃睿瞪着眼,从前那那扇黑油大门有半边儿被烧成了炭,赵肃睿能看见上面有刀斧劈砍过的痕迹。
再看看这外墙跟残垣断壁似的,赵肃睿慢悠悠地深吸了一口气。
“走吧,进去跟我好好说道说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太岁的头上动土。”
斗篷一甩,揣着小暖炉,赵肃睿大步走进了沈宅。
外面看着凄惨些,宅子里倒是还好,溜着墙边摆着些木桶,还有一道新挖出来的土沟现在被雪盖了大半,一看就知道是为了火势蔓延进院子挖的,有些屋檐墙壁被熏黑了,几个小丫头正用木棍绑了布在擦洗。
走到正院,赵肃睿眯了下眼睛,原本院子里有些木扎的架子,上面有些葡萄藤,连藤带架子如今都没了。
“我的葡萄呢?”
“回姑娘的话,葡萄……之前胡家让人堵着咱们宅子的前后道,不让卖柴的进来,奴婢就和图南拿了主意,把院子里不用的木头都先当了柴用,不光这边的葡萄架,马棚那边也拆了些。”
赵肃睿点点头,已经把这棵葡萄树记在了胡家人的账上。
“外头放的火也是胡家人干的?”
阿池想了想,说:“连着几天都有人放火,喊打喊杀的,起初是在后院,还往里倒桐油来着,结果天冷,桐油都凝了,连着桶整个儿都砸进了咱们院子里。因为宅子里日夜都有人守着,用冻硬了的被子一盖,火就没了。唯独姑娘过堂的前一日夜里,先是后面着火,后来前面也有人放火,幸好青莺警醒,后面着火了她也带着人在前面守着,一看见起火就立刻敲了锣,还有人从咱们两边院子翻了进来,都被图南杀退了,童五也砍伤了三个,还有人趁乱摸去了夏荷她们的住处,被夏荷带着一群婆子给收拾了。”
三言两语交代出来的,却是一场恶战。
看着院子里被反复冲洗过的霜痕,赵肃睿轻声问:“可有抓着活口?”
“没有,图南说那些人都机警得很,一见事有不成就都撤了,不太像是一般的强盗。”
赵肃睿蹲下身子,摸了摸廊柱上的一道刀痕,又问:“兵马司的人来了吗?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翻墙进来的是胡家花钱找来的匪人,早就跑了,只剩了胡家的人。”
“哼。”赵肃睿冷冷一笑,“只怕胡家自己都不知道是自己找了旁人,还是自家被旁人找上了门。”
知道姑娘回来了,图南从灶房里匆匆走了出来:
“姑娘,热水已经备好了,您先沐浴,还给您炖了肘子。”
看她四肢俱在,赵肃睿点了点头,就听跟在身后的童五大声说:
“图南姑娘,沈娘子说了不想吃肘子。”
图南有些意外,又问:“那姑娘您想吃些什么?”
她从灶间出来,身上还带着炖肘子的香气,赵肃睿用藏在斗篷下的手捂了捂这些天里饱经磨难的肚子。
“罢了,也不必麻烦了,既然做了就吃吧。”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
两个丫鬟跟着他一路到了正房,一进到屋里赵肃睿随手解了身上的斗篷递给阿池,又看向图南:
“咱们的人伤亡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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