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她说:「我多年只在深宅,对讼狱所知不多。」
「无妨无妨。」赵明音连连摆手,转头对着外面说,「去将盛主簿请来。」
「清查讼狱一事有人做实务,有人做声势,你是陛下的舅母,身有圣眷,只这一条在讼狱上就比寻常女官强了千万倍。我再让盛绫儿来辅助你,你以为她年纪轻轻就不可用,她家世代做的都是提刑查案的差事。她的姨母就是我身边的叶女官,前几年盛绫儿订婚的丈夫去了,那家人跋扈,逼着她守望门寡,连牌坊都要直接起在盛家门口。我便出面让她进了我的府里当了侍女,如今她也是因缘际会,派上了大用场。」….
正说着,一个身量清瘦身穿红色马面裙的女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赵明音对梁玉盈说:
「你们两个只管在整个燕京去过问案子。」
说着,她将一卷圣旨也放在了梁玉盈的手心。
全然不顾梁玉盈根本还没答应她。
盛绫儿是有备而来,拉着梁玉盈又去了端己殿的另一处偏殿,这里比正殿要清静些,都是一些在整理案卷的红裙女官。
拿过几本案卷,盛绫儿直接将它们都送到了梁玉盈的眼前。
「梁都事,这里有几桩案子,咱们身为端己殿的察院女官,正该过问。」
罢了罢了,到了此步,怎么也要做事了。
梁玉盈接过那些案卷,打开了第一本,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谢门沈氏当堂以短刀杀人?」
她翻到下一页,上面详细地写了「沈氏」的出身。
前协办大学士沈韶之女,宁安侯谢府二少爷谢凤安之妻。
真的是那个沈家姑娘。
她竟然杀人?
再看下一个案子,是「闲汉胡会杀暗娼齐氏」。
梁玉盈眉头紧锁,又翻回了前一页,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沈氏所杀之人,正是第二个案子的凶犯。
见梁玉盈正反复看着这两个关联的案子,盛绫儿叹了口气:
「这是今日刚报上来的,此案还牵连了巡西城察院大牢的一桩凶杀案,牵连甚巨,今日午后就会提审各方,主审是巡西城御史石问策,大理寺、刑部和锦衣卫也都会派人过去,下官本打算去看看。」
「去。」梁玉盈连忙说,「此案,咱们一定要去
看个清楚。」
梁玉盈想回家换掉身上的诰命大妆,却被韩若薇拦下,直接找人给她凑了一套女官装扮出来,仿佛生怕她回了家就不肯再出来了。
穿着这一身青袍红裙,梁玉盈和盛绫儿还有盛绫儿在带着的一群备选女官们一起赶到了了巡西城察院。
公堂之上,一个女子站在当中,手脚都有铁镣。
「犯妇沈氏,你当堂杀人,乃是藐视公堂,你可认?」
「不认。」
身形纤弱眉目含愁的女子看得人心中生怜,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的。
「我当堂杀人,然后束手就擒,分明是自首。」
在牢里正经呆了几天之后,赵肃睿不指望沈三废把自己救出去了。
他得自救。
不然,他就要饿死了。.
短短三日,赵肃睿真正领教了石问策是如何的一个「能吏」。
他说察院牢房不能有外人进出,便从大门往里层层设卡,别说外人,就连察院的厨子想要绕进这牢房里都会因为不知口令没有腰牌就被卡在外面。
他又说察院的开支要每日交割,每顿饭有多少人吃,吃了什么都要上账,甚至自己就每天和差役狱卒们一道捧着饭碗在饭堂吃那萝卜炖白菜。
于是,钱小五不仅不能出去给「沈夫人」弄到吃的,甚至都不能从厨房给「沈夫人」顺个鸡腿儿出来。
「清正廉明」,守着酱油汤炖萝卜和杂粮饭,赵肃睿饿得两眼发昏,用一根木叉子在地上一遍遍地写这四个字。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初楚济源被贬,半朝求情,石问策辞官,朝中竟然只有李从渊挽留了。
太清正了,太廉明了!
这种人!活该人缘差!
铜制小手炉揣不住了,被赵肃睿抵在胃上,他蹲在地上,又看了看那一碗酱油汤炖萝卜。
他,赵肃睿,可以跟军中兄弟同甘共苦,也可以依照祖制顿顿吃野菜,又怎么能被这么一碗萝卜给打败了?
终于,在四顿饭没吃之后,英明神武昭德帝,养尊处优赵家郎三口并做两口,将那清汤寡水的炖萝卜连着米饭吃了下去。
虽然不够吃,也能顶了三分的饱。
至于味道如何?
赵肃睿将地上的「清正廉明」四个字抹了,换成了「酱焖肘子」,看了两眼又抹掉,换成了「必杀沈三废」。
杀气腾腾的昭德帝并不知道,事儿还没完。
萝卜这种东西是顺气刮油的,要是吃惯了清淡饮食的,肚子里没有什么油水的人吃了,那也就是一顿菜,可要是这人从前大鱼大肉吃得猛,乍然来了这么一顿……
不到一个时辰,赵肃睿就把自己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给拉了出来。
双腿发软、脸颊发青的赵肃睿怒了。
他不忍了!
他不忍了!
那沈三废既然早就决定要修改大雍律法,那就是怎么都会动的,他自以为自己是给她出了难题,却是被她给算计到了这个田地!
他得出去!他得想办法把自己捞出去!
出牢狱!
吃肘子!!
斩三废!!!
抱着这样的决心,他站在察院的公堂之上。
「犯妇沈氏,你为何要杀胡会?」
赵肃睿微微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三个人。
此案主审是石问策,另外坐的两人,分别是大理寺少卿杜非秦和一位穿着绯红官袍的中年男子。
一见那人,赵肃睿心中便是一沉。
刑部侍郎卓生泉,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好用重典,从前他是皇帝,自然乐得看这样的人为自己之鹰犬。
反正有常盛宁在卓生泉头上压着,他心中不忿,就得用别人的血肉来为自己表功。
这样的人,被派来同审这么一个案子,还不是主审,自然要用犯人的性命来显自己的威风。….
赵肃睿却不知道卓生泉此时比他想的还要难缠得多。
当日武英殿上,因为男女受法不公一事,他们三法司可谓是被陛下给臭骂了个遍,尤其是他卓生泉,第一个被骂,挨完了骂还整整在地上跪了三个时辰!
刑部右侍郎夏珲虽然也挨了骂,却是比他强多了。
现在刑部尚书常盛宁为了逢迎陛下说应该更改律条,让他们都要到各处明察实案以做改法之例。
这让卓生泉如何受得了?
女子唯受圣贤教诲,若不严加管教定然都是些Y肆放荡之辈,不知道要祸害多少男子,怎能轻易放纵?
说什么女人杀人害人的少,要不是女人生事,男人又怎会犯下过错?
祖宗之法断断不能改!
心中如此想着,卓生泉就打定主意要将这沈氏的罪名坐实,也让陛下知道这女人中也有这样狠辣凶残之辈,务必严明法度才能让她们受了些许教化。
卓生泉心中主意做定,就听那女子字字笃定地说:
「因为那胡会该死。」
「大胆!」
卓生泉一拍堂木:「犯妇沈氏,你于公堂之上杀人,杀人害命手段狠辣,处以极刑亦难赎罪,竟然还敢戏弄公堂行为不端?既然你不肯如实交代,那就小心牵累家人,败坏家门!来人……」
这话说的。
赵肃睿又抬头,看了自己从前的鹰犬一眼。
肚子空空,浑身无一丝爽利之处,昭德帝再看那鹰犬装腔作势之态,心中熊熊火起:
「这位大人你是来审我的还是来吓我的?既然已经给我定了罪,又何必再多言?直接将我拖出去砍了就是了。那胡会作恶多端,屡次害人却能逍遥法外,我说他该死还说错了不成?」
卓生泉这辈子大概还没见过如此嚣张的女囚,又是一拍堂木,怒叱道:
「来人!将这犯妇……」
「咳,卓侍郎,我倒觉得胡会一案也该先审个清楚。」打断了他的人是大理寺少卿杜非秦。
杜非秦将面前的案卷拿了出来,缓声道:
「原本的巡城御史于松柏已经被西厂拿下送到了大理寺,据他招认,他任巡西城御史不到一年,胡会就几次惹出祸事,都是靠他叔父胡尚庸多番走动,才让那胡会逍遥法外。」
卓生泉一番威风正要发作,偏偏被人拦了下来,脸色不由得有些难看,看向杜非秦,他冷笑:
「杜侍郎,莫非你也觉得此案苦主该死?」
杜非秦还未说话,坐在中间的石问策先开口了:
「若是真要论起此事,还是得先审问胡会杀人一案,卓侍郎,此事没有定论,那沈氏也就算不上是戏弄公堂。」
见这两人沆瀣一气,卓生泉,心中冷笑,随手翻看案卷看了几眼,他就听见石问策说:
「胡尚庸何在!」
杜非秦说:「此人前日夜里欲要放火烧着沈氏母家的宅子,西厂将此人拿了之后也送来了大理寺。」….
说完,杜非秦又拿出了另一份案卷。
卓生泉一时无话。
赵肃睿听见自己的老窝差点儿被人烧了,略略抬了抬头。
好,挺好,以后这正西坊也不必再留姓胡的人了。
「卓侍郎,从这两份案卷来看,那胡会确实恶行累累,又有人命在身,依照《大雍律》当斩首示众才是。」
见卓生泉没有话可说,杜非秦又看向了那个清瘦且憔悴的女子,语气柔和了许多:
「犯妇沈氏,你说你当堂杀人乃是自首,可有证据?」
赵肃睿勾唇一笑:「我当日带着丫鬟培风一道来了察院,当时这察院大堂上只有三个差役三个狱卒,合共六人,我要是想逃,只消让培风护着我一路杀出去,也并非难事。」
杜非秦立刻让人去传召培风。
培风本就在门外候着,大步走到了堂中,双手抱拳,先是对自家姑娘行了一礼,又对几个大人行礼。
「丫鬟培风,你家主人说你可力战六名男子将你家主人护卫离开这察院,可是如此?」
培风微微点头:「回禀大人,确实如此。」
卓生泉轻嗤了一声,仿佛听了个笑话:「杜少卿,这等话您何必当真?一个丫鬟,为了自己的主子什么话说不出来,我……」
「当。」
也不知道是否是今日不宜嘴贱,卓生泉还没说完,就再次被打断了。
这次,他不是被人用话打断的。
那一声响是他的桌子上传来的。
就在他的桌子上,一根式样寻常的木簪牢牢地钉在桌面上,簪头还在轻晃。
目光久久才从簪子上移开,卓生泉浑身冷汗直冒,他看向堂下那个打扮像极了男子的丫鬟,狠狠地一拍桌子,结果惊堂木被他直接甩出去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圈儿才停下。
「你!」
「大人,我有此力气,可能佐证我有护卫我家姑娘离开察院之力?」
卓生泉气得浑身发抖,另一边的石问策和杜非秦却都凑过来细细打量那根被钉在了桌面上的木簪子。
「好力气!」杜非秦叹了一声。
石问策也点头:「不仅力大,用力还巧,这位培风姑娘应是从小就习武,且有师承。」
「回大人的话,奴婢父亲从前是广宁卫魏大人麾下,后来家中变故,我爹娘去世,我亦被发卖为奴,才遇到了姑娘。」培风低着头,字字声声都说得很稳。
坐在案后的石问策看向她:「九年前都沁部突袭辽东,你父既然是广宁卫魏先麾下,又牵累家中……你爹可是赫赫有名的广宁卫夜不收?据说当年滦河一战四百夜不收死守一城十余日,斩敌数千,城破之后夜不收连同家人全被斩首做了京观。」
不光石问策,赵肃睿此时也看向了培风。
他早知道培风是沈三废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却实在没想到这个平素言语寡淡的丫鬟背后竟然有这样的曲折。….
滦河一战,大雍痛失数城,广宁卫上下战死无功,培风一个小丫头就算千辛万苦跑出来,也免不了受苦,落在人贩子的手里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了。
「石大人,咱们是在审案,可不是在叙旧。」卓生泉的语气森然。
「对,咱们是在审案。」一旁听愣了的杜非秦连忙说,「这位培风姑娘有这等本事,她要是真想带着沈氏离开此地,确实并非难事,本官以为沈氏说她当堂杀人乃是自首,也有几分道理。」
卓生泉却不想再提此事,一挥手,他说:
「刚刚两位大人还说要先审胡会杀人一案,既然如此,就先传召胡会一案的人证,来人,宣白氏上堂!」
「民妇白氏,见过三位大人。」
穿着一身素白衣裳,白氏缓缓跪倒在地。
「民妇当日亲眼看见胡会杀了齐绣儿。」
白引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儿,她娘留给她的银镯子,被她给了齐绣儿,前些年她找人打听过了,她亲娘早就去世了。
她娘挺好的,给她梳辫子,给她做面饼子,还会做一手好汤面,她把镯子给了齐绣儿,也把自己的娘给了她,以后齐绣儿在地下也是有人疼的。
「白氏,那日胡会找你,所为何事?」
「回大人,胡会常来纠缠民妇这等暗门子,那日他是来跟民妇讨便宜的。」
一向轻佻的白引娣低着头,努力让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郑重。
「他讨什么便宜?讨到了么?」
听到这个问题,白引娣瞪大了眼睛,幸好,她的眼泪没有流出来。
她今日是来给齐绣儿讨公道的,她不能哭。
「回大人,胡会要讨的便宜就是民妇的身子……他讨到了。」
卓生泉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缓缓从白氏看到沈氏,又从沈氏看到了白氏
,片刻后,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缕极轻的笑:
「既然如此,那胡会与你就是姘头。」
「姘头」两字一出,白引娣撑在地上的两只手几乎就要撑不住了,那双比从前清瘦了许多的手上青筋暴起。
她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应该说话的。
「回……」
「大人,民妇有话要说。」说话的人是沈氏。
卓生泉眯了眯眼睛:「沈氏,你有何话要说?本官如今在审的是白氏。」
赵肃睿却不耐烦与他虚与委蛇:「大人,你收了我奴婢的簪子拜她为干娘,今日在场之人都是见证,你怎么还端坐在上面,不下来给你干娘磕头?」
「放肆!」卓生泉拍案而起,「沈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他爹的一个吃着皇粮吃出了一肚子龌龊下作的废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在审案?你是在审案?!你那嘴一张开大雍朝上百年的陈屎都在里面沤出汤儿了!白氏被欺辱,你就说她和胡会是姘头,你面前竖着我丫鬟的簪子,你不就是她儿子!」
或许是几日没吃饭。
又或许是被算计的肝火一直郁结难泄。
又或许是肚子里一直空空如也,装下的就是有气。
总之,赵肃睿他怒了。
「若此时是一个男子被一个男子所杀!证人曾被凶徒殴打,你可也能闭着眼睛说他们两人是至交亲朋?那胡会丧尽天良!罪不容诛!你倒给他哭丧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把那胡会的二两烂屌剁下来了,你迫不急的塞嘴里了是吧?!」.
「他」正在看一本折子。
乾清宫的暖阁并不像从前那般寂静,外面的正殿里,御前女官高婉心正带着女官们整理着案卷,偶尔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御案上的茶在一刻之前就不再冒热气了。
一鸡小心将茶盏端起来,打算将里面偏凉的茶水换了热的。
「这茶不用倒。」
一只手径直从一鸡手中将茶盏端走,一鸡的目光跟着看过去,就看见皇爷将茶盏里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暖阁里的地龙燥热,温凉的茶倒是更好些。」
「奴婢这就去找两个青瓷瓮摆在暖阁里可好?」
「不用那么麻烦。」沈时晴将手中的奏折放在一旁,「在多宝格上养两盆水仙,品种不必多好,去外面花市上寻两盆单瓣水仙,盆器也不必金贵,找两个椭圆的青花瓮,摆几块鹅卵石就好。」
如今的皇爷好素雅,且品味极高,宫中各处挂着的名家字画、金石拓本,甚至青铜玩器上的铭文都能说得一二,偶尔还会指点他们这些太监宫女收拾屋子,如何摆设、如何配色都极有章法。
从前的皇爷从来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喜好各种奢华玩器,宝石必须要多,珍珠务必要大织锦务必要多……
目光从如今雅致非凡的暖阁中扫过,一鸡将腰又躬得深了些:
「皇爷放心奴婢一定办得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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