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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图南低着头,轻声说:“在宅子外面安排了七八个守夜的汉子,三死两伤,折了五个,有一个是专门守着给兵马司报信的,被人捅了两刀扔进了护城河,第二日被找到的时候已经被冻死了,夏荷屋里的丫鬟受了伤,好歹抢回了一条命,一个叫三两的小丫鬟被砍伤了左臂。守马棚姓吴的婆子也死了,死前说她在那人的手上撕下了一块肉。去了的人已经把尸身都运回了庄子上,是邵师傅进城来运走的。”
赵肃睿脱衣服的手顿了顿。
“那些杀进来的人说话可有口音?”
图南摇头:“上下问过了,都没听见那些人出声。”
果然是有备而来。
至于为的是谁……
“施新梅这些日子可还好?”
“姑娘放心,施娘子一直跟我同住,这些天都安然无恙。”
赵肃睿点点头,继续扒拉自己身上的短袄,嘴上说:
“死伤抚恤循旧例。”
“姑娘放心,都已经安排妥当。”
走到屏风后面把从牢里穿出来的衣裳都脱了,扔给阿池,赵肃睿泡进了有柚子香气的池子里,仰着头,他又让图南来给自己洗头。
“图南,你觉得像邵志青那般的锦衣卫,能不能不声不响杀了咱们这么多人?”
图南用同样带着香气的水冲洗“自家姑娘”的头发,闻言,她想了想,说:
“邵师傅自然是可以的,可如果是像邵师傅那般的精锐,姑娘,邵师傅虽说只是锦衣卫的小旗,一身功夫却是实在的,远胜寻常。”
“是呀。”
赵肃睿闭着眼睛,仿佛只是在说笑:
“既然不肯开腔说话,那多半就是带了口音的外地人,十几个外头来的精锐就能差点攻破我这小宅子,要是有几百个……怕不是要打进皇城造反?”
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下浴桶的边缘。
“图南。”
“姑娘。”
“我给你一个差事。”
蘸着皂荚水的篦子从长发上一点点梳过去,图南屏息静气,就见自家姑娘突然笑了:
“那胡家毁了我的葡萄,你带咱们宅子上的丫头们去,带着咱家的损耗单子,一家接一家要钱,凡是堵过咱们家门的,烧过咱们家院子的,不光得要钱,还得把他们家里的花花草草葡萄石榴都给我刨了,再把他们的门都给我砸了,。”
图南顿了顿,片刻后,她应了一声:
“是,姑娘。”
又吩咐了一个砸家破门的差事,赵肃睿舒服了,心里舒服了,晚上他连吃了两个肘子。
大概是知道他在牢里很是吃了几天的苦,图南这肘子炖得酥烂香软,红油赤酱惹得唇粘齿沾。
同样是回家,有人回了家里立刻就有肘子,有人回了家里,只有锅里摆的两碟素菜三个馒头。
一碗是白菜炖豆腐素素白白,汤水清澈见底。
一碗是酱菜干用素油炒了再蒸。
从灶房里端了饭出来,楚济源端着菜回到清清冷冷的正房,已经坐下,却又站了起来。
走到院子里,从被雪覆盖的柴堆,却没有把炭盆端回正房。
“咚咚咚。”
听见房门被敲响,看了一整日书之后正在听女儿背诗的楚元锦连忙起身,打开房门,就看见自己的父亲用两根火钩子提着一个在烧着的火盆。
“下了一整日的雪,夜里必是要冷的,你和苏儿加个炭盆吧。”
火光融融,映着楚济源的笑脸,脸上带着几分他自己都不自觉的讨好。
苏儿探出小脑袋看见自己外祖父,笑着跟外祖父打了招呼。
楚济源脸上有些生疏的笑纹又更深了几分。
“不必了,父亲,我和苏儿不冷,倒是您,忙了一整日,早些吃了饭歇着吧。”
小孩子听不出大人间的暗流涌动,只是学着自己娘亲的口气说:
“外祖父,娘和苏儿抱着一起睡,不冷的,外祖父早些吃了饭歇着吧。”
楚济源张了张嘴:“锦儿,我……”
“父亲,晚上我还得教苏儿读书,不敢虚耗您的时辰,雪夜天寒,恕女儿不送了。”
房门被关上了。
楚济源提着炭盆看着眼前的木头门,片刻后,他才转身,又勾着火盆往回走。
走了几步,他转身,看见屋子里烛光轻晃。
苏儿的童言童语从里面传出来,是正在背“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谿……”
“《无家别》,无家别。”
他转过身,步伐多了几分蹒跚。
回到正堂坐下,饭菜已经凉了,楚济源却只是又去灶间烧上了水。
刚要把馒头掰开蘸菜汤,院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楚老哥,开门开门,老石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楚济源连忙去开门,将石问策迎进了家里。
石问策一看就是走着来的,身上的青面棉布斗篷上都挤了一层雪。
“今日我替人写信,得了一两茶和一斤素油煎的豆腐干,正好来跟你分着吃。”
黑壮壮的巡城御史笑着从怀里掏出了用油纸包着的豆腐干。
两个油光光的油纸包是一样大小,石问策掂量着其中一个,笑着说:“这一斤给苏儿和阿锦打牙祭,这一斤咱俩一块儿下茶。”
石问策敲门的时候楚元锦也听见了,正要带着女儿出来见礼,石问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厢房的门前:
“这么冷的天,你们跟我折腾什么虚礼?我就是一个闲人来找你爹说说话。”
也没忘了把豆腐干塞进去。
到了楚济源的家里,石问策熟络得仿佛他自己才是主人,已经清扫过的院子又被铺了一层薄雪,他走回正堂的时候干脆将自己已经被雪沁了的鞋都脱了下来放在了火盆边上。
跟他比,木着脸坐在桌边守着两盘素菜三个馒头的楚济源就显得实在呆板。
一看他的样子,石问策就笑了:“怎么?今日又在阿锦那碰了壁?”
楚济源低下头,也不看摆在自己面前的豆腐干,只吃着已经冷了的菜叶子,吃了几口,他才说:
“是我应得的。”
“呵,瞧你这话说的,要是阿锦还如从前那般对你言听计从,你也觉得是你应得的。”
石问策吃着豆腐干,说出口的话却比雪地里埋着的冻豆腐还冷,还硬。
楚济源一时说不出话来,听着灶间传来响动,他起身要去提烧开的水,被石问策拦下了。
“我去吧。”
提了热水回来,又翻出个茶壶,从腰间取了个布袋捏了两撮茶投进壶里,再倒上热水,茶香浮泛而起,石问策深吸了口气。
“这老瓜片茶,闻着就是醇厚。”
“你泡的是六安茶?六安茶这般金贵,你写了什么信能换了来?”
“今年这燕京城里东西可是便宜的紧。”石问策嘿嘿一笑,“江西那边查起了茶贡,监察御史姚迁从前在京里的时候就是好虚名的废物,到了江西反倒成了杀神,将历年茶贡翻了个底朝天,光是庐山一地的茶官就杀了十几个。偌大燕京现在谁还敢用茶当年礼?从前金贵的老瓜片,现在也不过几十文就能买一两。来来来,尝尝!在云贵的时候虽然是过得苦,可茶叶也便宜,唉,可惜走的时候兜里实在没钱,不然我买上十斤云雾茶回来慢慢喝。”
啜饮了一口茶汤,楚济源继续吃自己的馒头素菜,石问策又拿了一块豆腐干:
“今天我可算是把沈家侄女给放了。我记得她从前也是灵秀乖巧的小娘子,现在生生被谢家给磋磨出了一副钢筋铁骨。”
听见石问策说起沈时晴,楚济源又停了筷子。
“我如今被众人盯着,不得动弹,你多照看她些。一个女子,动了兵刃……”
“楚老哥,你可别说这种话了。”石问策将一只腿撑在凳子上,那坐姿仿佛一个在田间吃饭的农夫,“说句公道话,要是沈家侄女不动手,那胡会多半是要脱罪的,她杀了个该杀之人,我要不是主审官,莪都得给她叫好。”
楚济源又低下头。
被陛下请回朝的右都御史如今风光正盛,在家里却像个动辄得咎的罪人。
“你若是觉得我这种话不该说,我以后便不说了。”他如此说道。
看他这般模样,石问策连连摇头:“楚老哥,你说这等话又有什么意思?道理从来是道理……唉,那死了的齐氏,我查过了,一生苦悲,旁人看着,只会说她一句命苦,可咱们老讼狱可不是旁人,他丈夫身故,只因她生了个女儿就被赶回了娘家,这其中勾当不过是有人要贪占家产罢了,还有她父母弟弟,说一句逼良为娼总不为过。
“我已经写了条子给了她弟弟那边的县衙,既然他的房子家业是姐姐作私娼所得,那就是不义之财,先抄了再说,齐氏的女儿有沈家侄女看顾,我倒是不担心,过几日将胡家上下过堂的时候再让他们出一笔银子给那小丫头。”
听石问策这么安排,楚济源摇了摇头:
“你如此一来,以后齐氏只怕是连下葬都没了地方。”
“下葬有什么难?你以为就齐氏父母家里那做派就能让齐氏葬回了自家?还是把她赶出了门的婆家仍是能让她葬回到她夫婿身旁?早就不能了。”
喝口茶,石问策又是一笑:
“让她女儿好好长大,要是来日能当了个女官撑起了家业,想把她娘葬在哪儿就葬在哪儿。”
听石问策说起女官一事,楚济源抬起了头:
“今日,陛下在朝上说的男女同罚一事,你可知道?”
石问策嚼着豆腐干看向他:“我自然知道,若非如此,沈家侄女哪能轻易从牢里出来?就这样刑部还想再跟我掰扯几句什么女子并无义勇激愤之说呢!”
说完,石问策冷笑了一声。
楚济源把最后一个馒头撕碎了沾着菜汤,石问策给他添了些热水进去,省得他凉了肚子。
扒拉了两口饭,楚济源说:
“今日有消息说,刘阁老要致仕了。”
“刘康永?”石问策皱眉,“不能吧?他们刘家早十几年就仗着他的势横行乡野,他怎会轻易退下?就算他愿意,他族人也定是不愿的。”
楚济源喝了一口菜汤,说:“今日早朝之前,陛下召了三位阁老和刑部常尚书议事,常尚书力主修法一事,三位阁老全数反对,常尚书以一敌三,听闻是陛下偏袒常尚书,刘阁老愤而致仕。”
“可拉倒吧!刘康永那等人就算是愤而吃屎都不会愤而致仕。”
“咳。”原本要端起来喝汤的楚济源被呛到了。
他看向石问策,就见石问策一张粗硬的黑脸上满是对刘康永那等人的不屑。
悻悻地放下饭碗,看里面还有馒头,楚济源喝了口茶,逼着自己将石问策的话忘了。
石问策自己倒是毫无所觉,又拿了一块儿豆腐干在那吃。
“自来都是四位阁臣,自从户部尚书刘绅被陛下免官,就剩了三个,万森才虽然顶了户部尚书的职缺却没有加大学士衔,可见陛下是不想再被户部掣肘。”
说话的时候,石问策看了楚济源一眼。
能让陛下对户部深恶痛绝,他身边这位老哥也是有功之臣啊!
“礼部刘康永要是退了,有谁能顶缺呢?礼部两个侍郎,钱肇经是刘康永的亲信,又比他聪明,陛下未必愿意用,栾正光守礼木讷……他要是当了礼部尚书,可未必压得住钱肇经。我要是陛下,既然要推行新法,这礼部尚书就得选个不会给自己添乱的亲信。”
楚济源漱了口也清了心,重新端起菜汤。
石问策却问他:
“楚老哥,你就不猜猜这个人选是谁?又要不添乱,又要有资历……”
楚济源摇头:“多半是从处督抚里提拔人选。”
“楚老哥,你这不叫猜。”石问策又拿起一块豆腐干,把剩下的一大半都推到了楚济源的面前,才笑着说:
“有这么个人选,虽说资历差了些,倒也合情合理,况且,她现在就已经是大学士了,端己殿大学士也是大学士呀!”
没错,石问策说的正是端己殿大学士,乐清公主,赵明音。
楚济源:“噗——!”
“你说谁?”
“你说谁?”梦境之中,赵肃睿问沈时晴。
穿着一身罗裙的沈时晴今天磨的是紫色的海螺壳,听见赵肃睿的惊问,她笑着说:
“乐清公主已经带人算完了五年内的太仆寺账目,按说我也应该给她一个实职了,陛下,礼部尚书这个职位不好吗?这天下可没有比天家人更知礼守礼的。”
呸!他自己就是皇帝他能不知道么?这天下就没有比出身皇家之人更视礼为无物的了。
礼,不过是他们的驭下之术、正名之法罢了!
“你让一个女子当了礼部尚书,你信不信你今早上下旨,中午那帮翰林酸儒就能排队跳了太液池?”
沈时晴抬起头,有些好奇:
“为什么是中午?因为水不那么冷吗?”
赵肃睿沉思片刻:“……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说完,他自己就笑了起来。
一抬眼,他就看见沈三废也在笑。
笑完了,话还是要说的。
“礼部主祭祀,你真让我姑母去做了,她也未必做得畅快,既然她手下有那么多能算账的女账房,你不如就让她当了巡抚,专门往各处去查账。”
听见赵肃睿这么说,沈时晴捏着陶杵看向他。
“陛下您出的这个主意还真不错。”
赵肃睿冷笑:“沈三废你这是在夸朕?还是觉得朕这念头又遂了你的心意?”
沈时晴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反问他:
“陛下,您现在是在忖度我的想法?”
赵肃睿差点原地跳起来,沈三废在想什么?!他怎么可能去在乎她在想什么?!他!他可是英明神武的昭德帝!从来都是别人对着他战战兢兢,别人的心思随着他千回百转,什么时候他要去在乎别人在想什么了?!
“朕不过是知道你这逆贼的奸猾罢了,你想什么,朕都觉得是虚妄臆想罢了!”
“陛下说的对,您是九五之尊,从来无需在意别人想什么。”沈时晴低下头,手中捏着陶杵一下又一下地研磨了起来。
看着绚丽多彩的贝壳被研磨成了灰紫色的粉末,她再度招来清水。
“陛下。”
赵肃睿变出了弓箭和靶子,正要挽弓激射,听见沈三废只叫了自己就不吭声了,他竖着耳朵转头看她:
“你叫朕干什么?”
沈时晴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不疾不徐:“没什么,只是想知道陛下在想什么。”
“朕在想什么?朕在想的可多了,朕想的最多的就是将你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陛下没有别的想做的吗?”
沈时晴抬起头看向他。
“做一些,当皇帝的时候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比如,走出燕京城去,亲眼看看大雍的万里河山?”
沈三废说这句的时候,眼睛微微弯了下。
赵肃睿看见了。
在那一瞬间,他的心微微动了下。

“朕要是走了,你在燕京不是为所欲为?”
“陛下,您留在燕京,我还是为所欲为。”将水飞出来的紫灰色液体倒在另一个瓮里。
“咄。”
又一箭正中靶心,赵肃睿再次放下弓,又看向穿着粉青袄子杏黄裙子的少女。
只看见女孩儿的脸上笑容恬淡——要不是早知道这副皮囊相。
长长的眉,深深的眸,站在那儿,像是春日晨间的露水。
被困在沈三废的身子里,他总觉得那副皮囊过于清淡孱弱,毫无气势,也称不上美或者不美,沈三废在那皮囊之下的时候,却不会让他想到什么清淡或者孱弱。
浅浅的一个水洼自然让人提不起兴致,可它要是一個深湖,自然就有了摄人之幽。
沈三废,让这幅皮囊成了不可探底的湖。
沈时晴许久没听见赵肃睿射箭的声音,抬起头,就看见他摇头晃脑姿态诡异。
“陛下?”
赵肃睿奋力摇头,终于把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话给晃了出去,重新看向沈时晴,他比从前还要嚣张:
“是啊,你是能为所欲为!你多了不起呀!不就是当个皇帝么,谁没当过呀?”
沈时晴:“……陛下您确实当过,现在换了我。”
这下,说不出话的人成了赵肃睿。
他抿了抿嘴,好悬没有对着沈三废张弓搭箭。
“陛下留在燕京,还有什么能做之事么?”一边问着,沈时晴又拿起陶杵研磨着瓮里的贝壳粉末。..
“自然是有的。”赵肃睿活动了一下肩膀,让箭靶又比之前后退了十丈。
“朕还要去谢家,跟他们将那账一笔一笔算清楚。”
沈时晴没说话。
赵肃睿连着射出了几箭都没听见沈三废开口,再次放下弓箭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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