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典学,这世上有才之女子多得很,要说惊才绝艳……”
张婺看向米心兰,只看见她垂眸莞尔。
“要说惊才绝艳,张典学你还是应该多出来走走看看方能知晓。”
“米大人的意思是您竟认识远胜眼前这二人的女子?那是何人?您的娘家侄女?还是湘赣一地的名门淑女?”
张婺再次看向在侃侃而谈的两个女子,怎么都想不出远胜她们的女人又是什么模样。
“米大人若是识得这样的女子,无论如何,还请您将她举荐入京。”
米心兰再次淡笑摇头:
“她身有劫数,困于红尘万丈,等她破茧而出那一日,必会惊动天下。”
说完,米心兰不再多言,又看向了那些儒生。
在青州儒生纷纷落败于祁孝行的时候,他们中的很多人就已经走了,此刻留下的,也只有寥寥一两人在认真听着二人的辩经,其余的……
还有那些贩夫走卒,他们不耐烦听这些经文,一双眼睛只在女官们的身上打转。
“张典学,你看那些人,他们的神态,咱们也得细细记住。”
张婺看过去,眉头轻皱。
米心兰轻声说:“自陛下让女子为官,朝堂之上令行禁止,燕京城内政通人和,偶尔有人聒噪,也能被陛下一力震慑,在端己殿呆久了,咱们偶尔恍惚,也觉得女子为官不是什么难事了。”
“离开了燕京,这些人,他们会信女官么?他们不信,所以,他们会把自己的女儿关在家里,会把自己的妻子锁在灶房,会打断那些识文断字的女子的腿,就像王存淑,他们会弄瞎她的眼睛,然后告诉世上之人,是她不愿意。”
米心兰语气幽幽,张婺缓缓握紧了双手。
“只要还是吕仲齐之流掌管着这些州府,这些衙门,这些宗族,这些……家,这种事就永不会歇止。你以为朝中反对女官的人只有那区区数个么?非也,非也。”
金色的扇子在冬日的阳光下流光溢彩,米心兰看着扇面上的字,笑着说:
“更多的人,他们知道,他们只要冷眼旁观,这些一家之主、一族之长、一地之父母,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女官扼杀干净。根本无需他们动手,只要不停地有人告诉陛下,女人们不行,女人们做不了,女人们不想做,有些事就会自然而然地平息了。”
在极短的瞬间,张婺感受到了刻骨的寒意。
这种寒意她并不陌生,当年她被太监张玩弄进宫里当女官,还被逼着去跟他当“对食”,她爹托人给她送来一封信,让她自尽以全张氏颜面。
那时,她就受过这般的寒和冷。
重新看向祁孝行和王存淑的时候,张婺有了新的感悟。
她终于明白了米心兰说的难得。
因为两个女人在文庙前辩经的样子,不仅是前无古人。
也随时可能后无来者。
更会是泯灭于史书,消散于众口。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张婺心中惊惶,怎么样,才能让她们好不容易走出来的路不会崩塌成废墟?
“米氏!米心兰!陛下派你来青州,你却无凭无据就要拿下我四品朝廷命官,分明是将朝廷法度视为无物,难道这就是你们这些女子们的为官之道么?”
站在青州府衙的大堂上,吕仲齐全然一副凛然不惧之态,看着自己面前穿着官袍的一众女官,他嗤笑一声:
“也对,你们这些女人有朝一日大权在握,自然要显出些从前没有的本事,用我等的人头让陛下知道群臣反对女子为官,你们也能更多些圣恩!可惜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陛下何等圣明,总有一日会知道你们这些女人见不得人的勾当!”
米心兰点了点头,对一旁的连茉娘说:
“赶紧将吕知府的话记下来,过几日若朝中有人也这般弹劾我等,那八成就是吕知府的同党了。”
“同党?米心兰你血口喷人!你草菅人命构陷朝臣,本就是人人得而诛之!”
米心兰再次点头:
“连录事,再记一笔,吕知府恼羞成怒,威胁钦差性命。”
吕仲齐大怒:“米心兰,你颠倒黑白至此,竟不怕死么?”
米心兰笑了。
“吕知府,你之前颠倒黑白说是王存淑自己不愿选女官甚至不惜自伤的时候,竟没有想过这等事竟然也会被用到你的身上?”
见吕仲齐怒视自己不再复言,她打开了手中的扇子。
“吕知府,实不相瞒,我来之前,陛下与我说过一句话。”
五十多岁的女人上身穿着蓝色官袍,下面是红色的马面裙,腰间系着一条革带,头上的官帽比一般女官头上的簪花略少些,却格外精巧别致,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玄狐斗篷,衬得她脸如温玉,气韵动人。
这样的女人,怎么看着都应该在后宅中操持家务,每日围着自己的夫婿打转,纵然有些聪明灵巧之处,也不过用在了和什么妯娌小妾的勾心斗角上。
可也正是这样的女人,她此时双眸含笑地看着被绑缚在堂下的朝廷四品大员。
“陛下说,为了不当官而自损一目的女子他算是听说了,可是为了不当官而自损一目的男子,他从未听说过,男子为官数千年,女子为官数月,竟然就能出了这么离奇之事。陛下说,他不要解释,也不要什么真真假假,吕知府想要自证清白,就找一个为了不当官而自损一目的男子,此男子才学还要和王存淑相当。”
金色的扇子上“按法诛奸,提振纲纪”八个大字镇魂慑魄,吕仲齐看着那八个字,突然大笑起来。
大笑过后,他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原来是陛下早就给我定了罪!”
见他如此,米心兰缓缓摇头:
“是你自己,从你定下此计,你便已经定了罪。”
北风卷荒途,飞马惊寒雀。
即使有四鼠安排的人在驿站替她换马,林妙贞还是在疾驰了整整五日之后才回到了燕京。
永定门下,终于等到了皇后娘娘的四鼠心中长出了一口气,小跑上前就要替娘娘牵马。
抬手掀开头上的风帽,露出了极美的眉目,林妙贞自己勒紧缰绳,只问:“宫中情形如何?”
“回娘娘的话,倒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您一直没出现,宫里的一起子小人都坐不住了,先是两位宫令要求见您,后来又搬出了太后,好在有徐宫令坐镇,西苑里还有大长公主和两位侯夫人压着。六七日前,太后突然说自己身子不妥当,调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过去看诊,其中有一直替您出脉案的太医院副院使龚云林,如今这些日子了,太后只一直派了太监守着那龚太医,龚太医之妻余氏得了晕厥之症,月余不见好,如今龚太医被困在了宫里,真真儿是五内俱焚之痛了。”
四鼠一说,林妙贞就明白了,太后娘娘未必是猜到了她出宫,却觉得她闭门装病必是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这般守紧了龚太医就是等着她露出些马脚。
“无妨,我即刻回宫把人救了便是,余氏你们可曾照看?”
“虽然不能请太医,奴婢也去请了燕京城里的名医替余氏问诊,只是不见起色。”
林妙贞点了点头。
又问:“陛下最近可还好?”
听皇后娘娘问起陛下,四鼠低了低头,心想陛下就算在宫中生气,去见了沈娘子的时候总是眉目舒展的,只是这话他绝不可说。
“朝堂上的事是有些不顺,好在娘娘您找到了那王存淑,又能带着她一路逃命,陛下看了您的密信心情就好多了。”
林妙贞抬起头看着已经被夜色笼罩的燕京城,片刻后,她改换了西厂的马车,扬长入宫而去。
入夜的慈宁宫此时还热闹着,一群太医站在寒风里,排着队等着给太后娘娘问诊。
六天了,已经整整六天了,太后娘娘就说自己是腹痛难忍,且也不是一直痛,就是时不时地痛,就是他们这些太医人困马乏的时候,她就痛了。
片刻后,慈宁宫暖阁的门打开,院使阮介低着头大步走了出来,几位太医纷纷围了上去,其中也包括了副院使龚云林。
阮介没有说话,苦熬了六日,他唇干眼涸,根本不想说话,只是轻轻将手往下压了压。
看着他的动作,太医们默然。
太后和过去的几天一样。
他们医者讲究的是望闻问切,太后脸色红润,声音无杂,脉案也一切如常,唯有这个“问”,她一时是上腹痛一时是下腹痛,一时是左边疼痛难忍,一时又说是右边绞痛。
这、这根本就是在装病啊!
六天了!太后装病装了整整六天了!
过了腊月二十,朝中百官都放假了,他们太医虽然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中间也是有人已经请假想要回家省亲的,这下就全然耽搁在了慈宁宫!
正在他们心中忧愤难言的时候,一个大太监抬脚走了出来。
此人正是慈宁宫的管事太监李念恩,只见他臂上搭着一柄拂尘,迈着步子走到了太医们的面前,借着殿内透出来的光,他将这些太医一個个地看了过去。
目光在龚云林的脸上停了停,李念恩才柔声说:
“太后娘娘不怎么疼了,也不用你们再进去叨扰,两位院使随咱家去偏殿守着,余下的,只管去直房候着吧。”
转头看了一眼宫门,龚云林心中如火烧火燎,低头对着李念恩行了一个大礼,他哑声说:
“李总管,下官家中发妻病重,下官只求能回家看一眼,立时就回来。”
“哼。”李念恩的脸上挂了些不冷不热的笑,“龚大人,你走了,太后娘娘若是再有腹痛又该如何?您也别说咱家不通情理,你我都是伺候主子的,主子在上,咱们的身家性命在下,您回去看了一眼夫人,耽误了主子的事儿……”
话不说全,李念恩往偏殿走了两步,又转头看向了站在原地的龚云林。
“龚大人,咱家请你的时候,你还是给自己留些脸面才好。”
待阮介和龚云林进了偏殿,李念恩又严令几个太监将他们都看守妥当,才赶紧回了慈宁宫的西暖阁。
暖阁内,太后正在让小宫女跪着捶腿。
龙涎香的香气氤氲在暖阁之内,她斜靠在大红金凤引枕上,幽幽叹了口气:
“若是乾儿还在,哀家又哪用这般费尽心力?”
李念恩低着头不敢接话。
这样的话,这些年里太后娘娘一直在说。
陛下不肯给太后娘家加恩,她会说。
陛下不肯遴选秀女充实后宫,她也会说。
陛下不愿意动用内库为天下的佛寺妆点金身,她还会说。
现下陛下专宠皇后将宫中大权尽数给了长春宫,罢黜曹家大国舅的爵位,别说礼佛,宫里年节用度都减免了大半,太后娘娘翻来覆去能说的,还是这等话。
“哀家真是想不通,那林氏有什么好,能接连蛊惑了哀家的两个儿子。”想起林氏那张狐媚子的脸,太后曹恰恰一脚踢开了给她捶腿的小宫女。
这些年轻女子都是一样,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能勾搭了爷们儿。
“这半年,那个逆子是越来越荒唐了,还让林氏撺掇着弄了什么女官,女官……哼,待哀家今次抓住了她的把柄,定要给她定一个秽乱宫闱的罪名,什么脏的臭的人都敢往宫里拉,她以为宫里是个什么地方?”
自从听说了今年新选的女官之中要么是大龄未婚、要么是抛夫入宫、要么是年少守寡的不祥之人,曹恰恰就觉得自己的胸口堵了一口气。
这口气,她无论如何都要撒在林妙贞的身上。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听着外面更声响起,曹恰恰也准备安寝了。
李念恩退了出去,就见偏殿里传来了一阵响动。
他心中一动,走过去,就见偏殿的门户大开,太医院副院使龚云林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他笑了。
“龚副使,你只消告诉咱家,皇后娘娘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咱家就可替你向太后求情,放了你出宫去。”
黑暗中,龚云林看着李念恩的脸。
“李总管,皇后娘娘……”
“总管大人,西苑琼华殿有人来传话,皇后娘娘听闻太后娘娘病重,一直心忧……”
“别说了。”
李念恩冷冷地盯了那传话的小太监一眼,又看向了龚云林。
“龚副使,将你要说的话说下去。”
龚云林的头埋在地上,片刻后,他接着说:
“李总管,皇后娘娘之病,一应都在太医院的脉案,太后娘娘想要知道,只管去查了就是。”
李念恩气急,抬起一脚,正要踹下去,却见太医院院使阮介正看着自己,他一脚踹在了那小太监的身上。
“你方才不是说皇后娘娘,快说,皇后娘娘如何了?”
“皇后娘娘说今夜身子好了些,已经从西苑回宫了,此时、此时正在慈宁宫门前。”
听闻皇后竟然深夜来了慈宁宫,李念恩大惊失色,连忙去给太后传信儿。
曹恰恰一听,连忙披衣而起。
片刻后,她冷笑:
“好啊,闭门不出这些许日子,竟然敢逼到了哀家的宫门前,李念恩,你去请她进来,哀家今日倒要亲眼看看哀家这个好儿媳得了什么病!”
慈宁宫的宫门大开,很快,两队宫人开路,一个穿着紫貂大氅的女子缓缓走进了慈宁宫。
“儿臣给太后娘娘请安。”
坐在床上的曹恰恰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皇后林氏,就是想从她的身上找出些不谐之处。
“林氏,你在宫中静养了这许久,怎得反倒瘦了?”
“太后娘娘病了数日,陛下焦急万分,宫中太医尽数在慈宁宫伺候,儿臣此时听着,倒觉得母后说话时中气十足气息绵长,想来这是痊愈之兆。如此,陛下与儿臣都可放心了。”
曹恰恰怎么也没想到林氏竟然敢这么跟自己说话,她微微眯了眯眼睛,冷冷一笑:
“是啊,哀家可是得好好养着身子,不然,这大雍朝的后宫还不一定落在了谁的手里。”
“太后娘娘不必心焦,陛下稳坐江山,这大雍朝的后宫自然是赵家的。”
一旁的李念恩心头慌乱,小心地看向了自家的太后娘娘。
从前皇后娘娘面对太后娘娘的时候一贯是隐忍退让,与寻常人家被婆婆欺凌的苦命儿媳也无甚差别,连带着他们慈宁宫的宫人都在这整个后宫中居于人上,就算陛下之前摆明车马要给皇后娘娘撑腰,可陛下毕竟是陛下,后宫之事还是太后说的算,只要有一日太后和陛下和解,他们慈宁宫就还能过着从前的逍遥日子。
——之前,李念恩是这般想的。
可今日,他方知他想错了。
“太后娘娘,之前儿臣身有不适,将宫务交给了徐宫令,又将照顾太后娘娘一事交托给了张宫令,不曾想张宫令和慈宁宫太监总管李念恩伺候不周,竟然让太后娘娘每每腹痛难忍。”
趁着太后因为惊讶而不曾说话的空档,林妙贞先开了口。
不,应该说,她先拔了刀。
出宫的这段日子,林妙贞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个道理于别人或许浅白粗暴,却格外地适合她。
“世上从没有靠隐忍得来的安宁,只有最先将敌人击倒在地的胜利。”
对吕仲齐,她是如此。
对太后,她为何不能也如此呢?
抬起头,她直视着这个磋磨了自己一整个青春年华时光的女人。
“来人,将张咏絮和李念恩拿下!”
她避开了。
香炉砸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然后在地上滚了两圈,里头的香灰洒了出来,在石砖上画出了一个残缺的圆。
林妙贞低头看着那个香炉,眸光深沉。
“林氏!你大胆!”
听见太后的叱骂,她转头,面带微笑。
“太后娘娘,本宫身为皇后,母仪天下,竟然连处置太监和女官都成了大胆?还是说,这些年在您的眼中,不让您肆意妄为的,便都是大胆?”
身上的紫貂裘衣在灯下流转着炫目的光华,她一步一步,掠开红色的幔帐,最终站在了太后的面前。
“太后娘娘,您或许不懂,过去七年我对您容忍至极,并非是出于惧怕,也不是因为胆怯,更不是因为我对、我对赵肃乾的死心怀愧疚,相反……本宫,是在怜惜您。”
四目相对,林妙贞俯视着曹恰恰。
“我怜惜您一年之内丧夫丧子,我怜惜您曾经琴瑟和鸣的日子一去不回,我怜惜您乖顺听话的儿子英年早逝,我怜惜您从此困锁深宫不见天日,我怜惜您自以为能够依靠着男人的宠爱猖狂一世。”
林妙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了曹恰恰的心上,她霍然站起,林妙贞却一步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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