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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终究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张嘴就是哭腔。
赵肃睿觉得头大。
审完了孙氏从“清风徐”里出来,阿池就看见自家姑娘面色铁青地看着在哭的慎姐儿,她连忙赶了过去。
“姑娘,奴婢把想问的都问清楚了。”
赵肃睿看向她。
就见阿池跪倒在地,深深地行了一礼。
“姑娘,宁安伯谢文源溺杀婢女证据确凿,还有宁安伯夫人孙氏为人证,奴婢想要去通政司告发。”
赵肃睿怎么都想不到不过片刻功夫阿池竟然又想出了这么个他不曾想到的路数。
“你去告?”
“是。”
阿池趴在冰冷的地上。
“姑娘,宁安伯府是御赐府邸,若是宁安伯被夺爵,府邸就要收回,到时无论有几条密道,都无妨了。”
到了现在,阿池也知道谢家多半是在谋划什么勾当。
自家姑娘这次回来也就是为了让谢家的谋划落空。
如此就可以了。
阿池在心里想。
让宁安伯府为红芙的死付出代价,也正好能达成姑娘想要的。
心里主意拿定,阿池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绣了红色荷花的荷包。
“这是奴婢从红芙尸身上偷来的衣角,正属于宁安伯谢文源。”

“阿池要告发谢文源逼杀婢女?她还真是想出了个新奇的路子。”
穿着一身浅淡衣裙的沈时晴低着头将研钵里的东西细细研磨,听见赵肃睿的话,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
赵肃睿“哼”了一声,他打量着自己手里的弓箭,似乎有些不满意,将上面镶嵌的几块红色宝石先是换成了鎏金蟠龙样式,又变成了微蓝色的绿松石,瞥了一眼沈三废身上正穿的粉蓝色对襟短袄,他又急匆匆地把弓变成了长枪。
沈时晴抬起头,只看见赵肃睿手持长枪,冒着些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傻气。
“谢文源几十年来狗苟蝇营,想要做的无不是能光耀谢家门楣的大事,要是真让他因为逼杀婢女而被夺爵……他怕是恨不能在北镇抚司的衙门里高喊自己要造反。只可惜了,这条路虽然新奇,可谢文源的身后有那位老夫人,还有英郡王府,老夫人是伯夫人又是县主,就算谢文源被夺爵,她也可暂居府邸,比起把谢文源这个人轻易解决,我倒觉得不妨先留着他,像他这种人,做什么什么不成,倒不如留给敌人当個同伙儿,提前把他处置了,说不定是反倒给赵集渠去了些麻烦。”
听沈三废说得诙谐,赵肃睿却皱起了眉头:
“依照《大雍律》,无故杀奴婢,夺爵是足够的……”
“陛下,若事事都按照太祖定下的律法而来,天下也无妾室奴婢了,现在的女官之制,也不用我几乎样样都要从头做起。”
赵肃睿一时语塞,却还是不甘心。
“阿池是个有些痴的丫头,当年红芙身死,她是第一个看见的,偏偏不敢声张,只偷了红芙手中撕下来的那一角衣裳,一藏就藏了两年多。她既然有了这个心,朕就想成全她。”
“陛下,‘有心’却无用,才是世人之寻常。阿池心有激愤,一来是想让红芙之死昭然天下,二来是想让谢文源失去宁安伯府,可是,一个婢女的死在满朝文武眼中从来不是什么要紧之事,就算谢文源因此而获罪,那些朝臣只会知道是谢文源不被陛下所喜,死去的人是谁有什么要紧的?红芙这个名字也从来不曾在他们心上停留片刻。”
赵肃睿知道,沈三废说的是实话。
他平素讨厌那些激愤之人,无论是当年的石问策还是后来那些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撺掇着进谏的文人。
若是从前,沈三废的这些话就是由他说了。
若是,他不曾看着阿池一步步从一个只知道替主子打算的傻丫头走到了今日的话。
“沈三废,你的意思是阿池想做之事根本就是多余?朕却不这么觉得……”
“陛下,我也不曾这般觉得。阿池想要的,我会帮她得到。”
女人站在书案后面,面前是琳琅满目的各色颜料,任谁看,她都不过是个饱读诗书精于书画的闺阁女子罢了。
偏偏说出口的话字字笃定,就好像事件并无她不能做、做不到之事。
赵肃睿静静看着他,手中的长枪上的红缨悄悄变成了粉蓝色。
见沈三废似乎没有了什么再说话的意思,赵肃睿上前了两步探头去看她的研钵。
“陛下这些日子知道的事还真不少。”
原本扶着研钵的手拿起一本画册拦住了某个不断凑近的狗头,沈时晴语气轻柔。
“那可是!这整个谢家的底,朕不用你说也能把它掀个干净。”
赵肃睿有些得意。
谢家的其他密道他肯定会找到,让沈三废看看他的本事。
“对了,那谢文源现下在北镇抚司,就算不能让他立即偿命,你也得让他吃些苦头才行。你可知道红芙是怎么死的?那孙氏总是要红芙替她掌灯去偷看谢文源与那些年纪……年纪……”
手中的长枪轰然碎开,赵肃睿双眸中的杀意仿佛要凝成箭。
“陛下放心,我会让人拿到谢文源签押自己谋害红芙的证词,您可以转交给阿池,至于告状,晚些日子吧,让我为她铺好了路。至于说谢文源喜欢幼女一事,我知道……”沈时晴低下头,“不然您以为柳甜杏为什么会成了谢凤安的妾?谢文源,可是从她十岁就盯上了她。”
赵肃睿猛然抬头看向沈时晴的脸庞。
那些被关在后面院子里的女子年纪都在十岁上下,看着和三两、小包一般仿佛。
谢文源私藏了她们,总要走密道过去,就是因为他这见不得人的癖好。
孙氏跟过去偷看是为了拿捏谢文源的把柄,好让他能多给谢凤安一些好处,偏偏她身边的丫鬟红芙是个傻的,以为孙氏是被伤了心,于是,在她即将出府嫁人的前一天,她想假装后院闹鬼,好让谢文源能从此绝了那等下贱心思,只好好和孙氏过日子。
谁成想,她豁出命去做的一切真的葬送了她的命,她豁出命去想要帮的孙氏,也成了掩盖她死因的推手。
甚至,孙氏利用了红芙的死,逼着谢文源将那些年轻女孩儿都送走了,从此只当无事发生。
“原来如此,不愧是沈三废,连这种事你都知道了。”
沈时晴眉目低垂,还是和他的眸光碰在了一起:“柳甜杏性子憨直,到如今也带着一股孩子气,何况当年,她爹娘又都是府里的家生子,谢文源杀了红芙,没了那些小院里的幼女,就越发盯她盯得紧了,我怕她爹娘察觉了谢文源的心思会把她献上去,才让苏瑶儿帮我想办法,让柳甜杏嫁给了谢凤安。”
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没有出路的出路。
沈时晴当时不止一次隔着池塘看见谢文源叫过了欢欢喜喜的柳甜杏。
在那些瞬间,她的愤怒几乎要让她忘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隐忍。
没人知道,在决定让柳甜杏嫁给谢凤安以逃脱魔掌的那一夜,她捏着那根“淑善为要”的发簪对着灯枯坐了一夜,她甚至在想,如果自己早日动手,直接掀了这谢家,是不是就能让在她眼前长大的孩子不要受了这等苦楚。
同时,她又清楚地知道,并不会。
这世间大概有一条酣畅淋漓的复仇之路,饮敌血食敌肉,因果业报在天亦在人,偏偏这条路不属于她。
她的手上没有真正的证据,而她的敌人是一个在燕京城中有无数枝蔓的老夫人,还有一个藩王。
所以她只能忍耐,等待。
赵肃睿冷笑:“柳甜杏如今刚过十七,她的读书习字还都是你教的,沈三废啊,真不愧是你,为了能救了一个小丫头,你就能做出这等事来。”
“什么事?”沈时晴眸光幽幽,看着一壶滚沸的热水冲刷着自己刚刚碾碎的粉末。
“谢凤安人品不堪,也比谢文源强百倍,至少柳甜杏能活着,陛下,我自己也身在泥淖,看见别人要坠入无边地狱,能做的也只有一把拉住她,好歹把人留在了人间。”
赵肃睿心中的怒气在那摇晃的水汽中稍稍平息。
他这怒毫无缘由,与其说是为了柳甜杏而不平,倒不如说是恨沈三废在那等情境之下能走的路实在太少。
下一瞬,他转念一想,为了查清父母之死,沈三废自己不也抛身入局么?
片刻之间,赵肃睿猛地后退了一步。
他今日到底是在为谁而难过?
红芙?阿池?柳甜杏?还是……像是一棵树一般深深扎在了谢家这烂泥地里还总想着拉扯着别人一把的沈三废?
耳中一阵轰鸣,赵肃睿只觉得胸中有什么轰然爆开,炸出的是令人难忍的酸涩。
近在咫尺的沈时晴当然不知道赵肃睿的心中在如何的山河变幻,她微微抬头,眸光看向赵肃睿。
“陛下,在谢文源继承宁安伯府之前,那条密道大概就已经有了,那时住在谢家正院的人是老夫人和先宁安伯,您不妨想办法查查当初这条密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哼,你以为朕没想过?正查着呢!”
强压下心中的异样,赵肃睿又走到了沈三废的近前。
“你今日磨的不是石头。”
“是栀子。”沈时晴缓声说,“汉及汉以前,世人用栀子来染黄色以供上用,后来因其色不耐久晒,人们便将之换成了槐花。”
赵肃睿点点头。
“那这栀子是什么样儿?”
“一枚有拇指大小,形似商周时候的酒卮,颜色红黄兼备。”
赵肃睿努力想,想出了一个大概。
下一刻,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只红色的拇指大小的酒卮,赵肃睿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又看向沈三废。
“陛下今日跟我说起了《大雍律》,我心中甚是欢喜。”
赵肃睿瞪着自己的狗眼。
“你欢喜什么?”
“居上位者说起律法,只看这律法能不能帮自己驭人,唯有寻常人才会想着从律法中寻个公道,陛下您今日所说,并非上位者言,我自然欢喜。”
好像是夸奖?
又好像是阴阳怪气。
赵肃睿撇撇嘴,没让自己的嘴角翘起来。
“你要是想夸朕你就多夸几句,别这么遮遮掩掩的。”
“夸?”沈时晴失笑,“陛下英明神武,又哪里用得着我再夸那些陈词滥调?”
赵肃睿的嘴角又耷拉了下来。
沈时晴看了他一眼。
“陛下,您能为阿池、红芙、柳甜杏而怒,此天下之福。这般夸您,可满意了?”
“沈三废。”
“陛下有何吩咐?”
“朕有一事要问你。”
“陛下请问。”
“你后悔过么?”招来一缕风,赵肃睿倚了上去,在沈时晴的周围飘着打起了转儿。
“以你的脑袋和胆量,你要是愿意不再查谢家之事,只要谋划得当,你就可以带着你的家财离开了谢家,可你偏偏不曾如此。”
风停在了沈时晴的身侧。
赵肃睿看着她。
“又或者,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和阿池一直盼着的那样,当一个极有手腕儿的高门媳妇,到时候别说区区宁安伯府的爵位,有你扶植,那谢凤安就算是头真驴也能坐上高位。”
他仔细打量着沈三废脸上的每一点变化,仿佛就是想找出些沈三废身上让自己不会心跳如鼓的东西。
“不曾。”沈时晴说了两个字,赵肃睿突然觉得她只这两个字就是从未有过的真话。
“陛下。”将被热水泡出色的栀子糊过滤出来,沈时晴将纱布攥紧,看着千年前极为贵重的只属于皇帝的金色从自己的指缝间流淌而出。
“陛下,我步步谋划,有过无数错漏,也曾被人压制得喘不过气来,可要是再来一遍,我还是会如此做。”
整个梦境似乎凝滞了。
片刻后,赵肃睿轻笑。
“沈三废。”
话还没说出口,赵肃睿突然觉得眼前一黑,等他再睁开眼睛,竟然就醒了。
梦结束了。
下一刻,赵肃睿摸向自己的胸口。
他的心跳得可真快啊,竟然这么快吗?声音还这般大?
要不是他现在从梦境里推出来,说不定就能让沈三废听见了!

第167章 差点摔倒的女官
连着晴了几日,又有大风呼啸,乾清宫前的残雪褪了大半,又临近年节,到处都有小太监在擦洗洒扫,风一起,缩着脖子都没有用,只能肩挨着肩地靠在一起,用背去抵着风。
一抬眼看见一个头戴花冠身穿白沙狐皮子罩袍的女子疾步走过,几个小太监连忙弯腰行礼。
“见过大姑姑。”
女子年纪在四十多岁,眉目清雅,停下脚步对着他们几人微微颔首,才继续往乾清宫暖阁走去。
几個小太监看着从自己鼻子里冒出来的白息,知道是风停了,连忙转身继续干活儿。
片刻后,他们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
“你们里头的棉袄子呢?”
小太监们吓得后颈毛儿都竖起来了,连忙转过来,就看见一个净白脸儿的圆眼睛太监正看着自个儿。
“给爷爷请安!”
三猫没说话,抬起爪子从一个小太监的肩膀上捏了下,眉头立刻就竖了起来。
“里头是件单夹衣,你的棉袄子呢?”
小太监低着头,战战兢兢:“回爷爷的话,棉袄,拆洗了。”
“好呀,在这儿跟我装贼耗子呢?”三猫一把又薅过另外两个小太监,把外头的青色衣裳撕开,他就看见了一件秋日里穿的夹袄。
“今年宫里给你们新发了两身棉袄子,你们还能都拆洗了,老实跟我说清楚,是谁给你们把棉袄子占了去?”
年纪都不到二十岁的小太监们跪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吭,鼻涕眼泪流出来几乎要挂在脸上结成冰。
见他们不肯说,三猫哼了一声,对身边的太监吩咐道:
“既然都要当没锯嘴子的葫芦,那背后做事儿的定然就是他们头上的人了,直殿监上上下下才被一鸡二狗清理了小半年儿现下就敢折了猫爷爷我的脸子。去,带足了人手,从上到下一概扒了棉袄在廊下家跪着,谁交代了谁起来,不交代,明儿一概抬出去送野坟。”
再看看那几个小太监已经被冻青了的脸颊,三猫一抬手,一人给他们赏了个耳刮子。
“既然是净身进了宫里的,唯一的主子就是皇爷,一帮蠢物被那等狗杀才欺了就该跟咱家讨公道,还有脸哭哭啼啼遮遮掩掩,脑壳掰开一看怕不是里头都在流黄汤!”
看看自己打了人的手,三猫嫌恶地甩了甩,在旁人递上的帕子上擦了擦。
“回头去给御前的高女官磕个头,要不是她看出来你们衣裳不对,就这样的冷天,你们都未必能扛过半日。”
“是!”
迈着四方步,三猫晃晃悠悠地带着人往小厨房去了。
“这两日皇爷没少跟那起子酸儒生气,得给皇爷弄点儿开胃败火的。”
说着,三猫的手从袖子里头拿出了一张纸,上面都是一些猫爬出来的丑字儿,横看竖看了一会儿,三猫眯了眯眼:
“拿腌菜给皇爷炖个肉,应该不错。”
乾清宫的暖阁里,沈时晴看完了辽东来的奏报,心下松了一口气,将折子放在一旁,她抬头看向了站在一侧的高婉心。
“高女官你去送了米钦差回来了?”
高婉心躬身说道:“启禀陛下,端己殿察院观凤使米心兰已经出京了。”
沈时晴笑着说:“也难为她了,刚在大理寺和礼部看了几天的案卷就立刻启程。”
高婉心连忙说:“米钦差知道微臣是替陛下送她出京,甚是感念圣恩……”
“罢了,这种话不必说。”沈时晴又拿起一本奏折,“山东一代乃是孔孟故里,一些男人不想着那些仁、礼之道,倒是在如何欺压女人的事情上用足了心思,还自诩是什么圣人同乡,米钦差此去少不得要与那等人周旋,她还感念朕的恩典?等遇到了那等人,她不在心里把朕从头到脚骂个遍,朕才该感念些天地恩典才对。”
说完,沈时晴又把两本折子放在了桌角:
“冬天里打了几下雷而已,倒真是让一些人忍不住往外跳了。”
高婉心低着头没说话。
冬雷声响的那日,陛下将那焦濡定为贪宦又让女官入六科,便有人在其中做文章说陛下是打压清流苛待贤良,又说陛下违背祖训使牝鸡司晨,那几声冬雷乃是天怒之意,几日过去了,这等折子总是不断,内阁也都会把这等折子送到御前。
“罢了,高女官,你去传令钦天监,朕要他们彻查自有历书以来的冬雷记载,有冬雷那年的年景如何、收成如何、旱涝灾害如何,都给我一一理清。”
“是。”
高婉心在心里不禁轻叹,世人常以为冬雷乃是不祥之兆,历代先帝每每遇到此事就要祭天或者查一查讼狱,陛下反过来去查冬雷,有时候,她看着陛下,总觉得与她这些年在宫中所知所闻的并不相衬,言行之间不仅不像一些人夸大其词的暴虐君主,更像是一个久浸书香格物养心的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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