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曜山,清霄神宫,清霜殿。
耀眼白光一闪,华光与闪电同时出现。
见到沉漪的那一刻,他的心脏猛的一滞。
“沉漪……”
华光来到床边,不知所措地看着沉漪搭在床沿,烂布似的尾鳍。
靴子踩到零零碎碎的东西,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里格外的响。
华光抬起脚,低头看去,被他踩碎的,是干枯褪色成棕色的鳞片。
心紧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沉漪那漂亮的冰蓝色鱼尾巴,此刻就像枯死的树干……
他将沉漪拐带上陆地的第一天傍晚。
沉漪死了。
华光把死去的沉漪紧紧抱在怀里,不真实感虎视眈眈地包围着他。让他觉得,沉漪好像下一秒就会醒过来。
明明他只想把她留在身边,怎么会这样?
好不容易有他心动的人,这个人却因为他的疏忽大意……
这是宿命惩罚吗?
惩罚他过去肆意生杀,屠戮生灵。
“海皇族生生不息,怎么会这样娇弱?!”
怎么会……
忽然眼神一紧。
华光想起了灵珠,海族的灵珠是海族生命的凝结体,或许能救沉漪一命。
抬起沉漪的脸,华光掐着她冰冷的下巴,吻住她如同覆着糯纸似的嘴唇。
强有力的撬开沉漪的牙关,将灵珠渡还进她的身体里。
灵珠入体后的一瞬间,沉漪的胸脯起伏了一下,接着便开始轻缓地呼吸起来。
她可怜兮兮的尾巴也开始恢复起原本的生机。
她还有救!
“沉漪,沉漪,我回来了。”他轻声呼唤着沉漪,睫毛上的霜花随着睫毛的颤动飘落。
眼见好转的沉漪的身体,却突然开始迅速升温,眨眼的功夫就烫得像着了火一样。
“她发烧了……怎么会发烧,怎么会?!”
华光失魂落魄地呢喃。
“她现在发烧必死无疑!”
大海,送她回大海,她就能活。
凭他的能力,现在就能立刻将沉漪带到海边去。
“送她回大海……”
他与沉漪便只能相隔两地,再不复见。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他对这条小鱼有多喜欢,多喜欢。
天色早已如墨,殿外急风骤雨,电闪雷鸣,似声声焦急的催促。
殿内漆黑一片,一身衣袍雪白的华光抱着气若游丝的沉漪静坐在黑暗里。
黑暗中,金色的兽瞳泛着幽幽绿光,冒着丝丝寒气,阴郁得如同恶鬼。
虎爪虚影穿过胸口,抓出半颗尚在跳动的炽热心脏,金色血液似水流淌,冒着热气。
心脏化为光团,华光将其衔在口中,再次吻住沉漪的双唇,将那颗用他的血肉骨髓化成的精元喂进沉漪的身体。
如此一来,沉漪不仅能活,还能在陆地生存。
华光的脸色惨白如纸,胸腔传来一阵阵地绞痛,许久才被他平息。
“殿外的风雨停了,你也该回到我身边了。”
只要她能回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坦诚地面对心意,用尽一切去爱她。
四周迷雾重重,脚下是黏稠的泥沼。
沉漪不受控制地被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一步步迈向迷雾尽头的黑暗。
黑暗里游曳着无数海鱼的灵体。
她想:那里应该就是海族死后的世界了吧。
这时一只粗砺的大手抓住了她。
沉漪回头看去,拉住她的是一团人形的温和暖光。
见她转过身,那光芒松开了手,伏在地上,化为一头被光晕包裹看不清真容的老虎。
老虎来到她身前,三条浑圆粗长的茸茸虎尾扬起,尾尖指了指他的虎背。
沉漪坐上去的那一瞬间,与华光的回忆在她空荡的脑海里闪现。
“你是华光……”
老虎没有回答,只默默背着沉漪如履平地般飞驰在一片荒寂的迷雾泥沼之上。
黑暗愤怒地向他们扑来。
老虎移动迅速,身姿矫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地向某一个方向冲去。
沉漪回头看去,身后的黑暗虚无得可怕。
无数只体型巨大的,皮肤透明充满星光的鳐,朝着她发出幽幽如大海般的呼唤。
它们在黑暗里游来游去,带着黑暗朝她与老虎步步紧逼。
心里被惊起一片恐惧,被追上她就再也不能离开这里了。
突然,老虎高高跃起,迷雾消失,他们瞬间置身于一片星河浩瀚的黑色宇宙。
老虎稳稳地落在不知名动物的森森骸骨上,顺着它的背脊,跑向上方的缺口。
星光鳐身姿翩翩,摆动身体轻盈地追了过来。
沉漪赶忙拍拍虎头,脱口就喊:“华光,它们追来了!快跑,快快快!!”
老虎闷头加速,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迎面撞来铺天盖地的凉风,沉漪冷的头皮直发麻,闭上眼睛,紧紧抱着老虎的脖子。
听天由命!
熟悉的纯白耀光闪灭,身下的老虎如云雾般消失了。
坠落的一瞬,沉漪惊恐地睁开眼。
青天白日的天光,差点把她晃瞎。
一只大手覆下来,为她遮住了光。
伸出双手把那只手拿开,见到是华光,沉漪对着他的手张口就咬。
这个坏蛋把她骗上岸,带回来把她当宠物似的锁着,还不给水。
分明就是虐待!还把她虐待死了!
心中固然愤恨,但当沉漪察觉到口中弥漫开的腥甜,她慌忙松了口,小心地打量华光有没有生气。
这一看不得了,华光的脸憔悴得毫无血色,整个人看起来轻轻柔柔的,像朵一捏就碎的霜花。
沉漪从华光怀里惊坐起,刚要说些什么,华光便将她摁进了怀里。
力气还是那么大。
拉来斗篷遮住自己的身体,沉漪艰难开口。
“我、要被你、抱碎了……”
谁知这杀千刀的鱼贩子竟然说:“你碎不了。”
“我、我很脆弱的。”沉漪犟道。
华光更犟:“从今起,你一点也不脆弱。”
他顿了一顿,补充了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
“因为我分了你半颗心,所以你不会再脆弱了。”
????!!!
沉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把脸从华光怀里扯出来看着他的下巴。
低头把脸埋在沉漪的颈窝,华光闷声道:“灵珠救回了你,但不够……”
沉漪一呆,她死了再用灵珠,那点生命力确实不够。
但是这只傻大猫……
“你送我回海里,我就能活啊……”
挖心多疼啊,挖一半也疼!
“不送。”华光蹭了蹭她的耳鬓,像只黏人的大猫似的,“我舍不得你。”
好可爱……
华光这是在撒娇吗?难道,他没了半颗心,心智不全了?
似是抱够了,华光松开沉漪,转而搂着她,低头便要亲。
沉漪下意识地就推着华光,推开后两个人都愣了。
换做从前,她是不会抗拒的,现在灵珠回来了,她对他的亲近感也消失了。
对此同样有察觉的华光,脸色倏地阴冷下来,冰刀似的目光锐利地刺在沉漪身上,似要把她看穿。
现在,灵珠已经失效,再夺灵珠已经无用。
纯白睫羽下那一池金水暗涌流动,望着沉漪闪动着偏执的光。
沉漪被他盯得心发慌,
总觉得,华光好像与以前不一样了。
直觉更是告诉她,此地不宜久留。
于是她便和他商量:
“那我在这里玩几日,你再送我回去,好不好?”
“不送。”
“……你想留我到什么时候?”
“一直。”
“我属于大海啊。”沉漪认真地说,“阿姐若在万相海域找不到我,她会疯的。”
“你属于我。”
她走了,他也会疯。
他已经尝试过了,不想再体验那种生生扯开魂魄的痛苦了。
华光定定地看着沉漪,眼神偏执:“你输给我了,你被我咬过了,你嫁给我了,你就是我的。”
话音未落,华光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捂着胸口,他眉头紧皱:我……很难受……”
“啊,那你快把我脚镣解了,我会点止疼的小法术。”
华光半垂着眸子,虚弱地开口:“你让我亲一下……就不难受了……”
沉漪默默离远了些。
本想说“那我不管你了”,但看那他副快碎了的样子,又于心不忍。
于是傻鱼问:“真的这么灵?”
“嗯。”鱼贩子轻声应。
“好……吧。”
低头把斗篷系在腰上遮身,沉漪手心只冒汗,迟迟不敢动,也不敢抬眼去看华光。
华光不着痕迹地一笑,伸手把她搂近自己,抬起她的小脸,唇瓣在她的娇唇上轻触,轻盈地像蝴蝶飞过。
而后,蝴蝶化为缱绻的花瓣,包裹沉漪的唇瓣。
先是一片唇瓣,再是两片……由浅吻滑入深吻,清凉的冰霜气息温柔地席卷着沉漪的口腔。
熟悉的温润让沉漪心头一荡,不自觉地扶上华光的手臂。
看着近在咫尺的纯白睫羽,她竟忘了这已经超出了“亲一下”的范畴。
华光收紧手臂,把沉漪整个人搂进怀里,背靠着床架,让她倾倒在自己身上。
这姿势从侧面看起来,就像是沉漪推倒了华光强吻他一样。
两人的气息逐渐缱绻,紧紧纠缠。
斗篷忽然被撩起,腿上一烫,沉漪立即如弓弦般从华光怀里弹开。
“你,你说话不算话。”
华光看怔了。
沉漪惊慌的脸上绯红如霞,唇色红润泛着水光,鲜艳欲滴。衣襟微敞着,露出一小块白嫩的肌肤与一小段锁骨。
冰蓝色的眼睛里有一丝没来得及散去的懵懂情欲,惊慌失措地望着他。
一副捏一下就会哭起来的样子。
华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沉漪,眼里的欲望几乎要溢了出来。
被圈在他两腿中间的沉漪无处可躲,真的要哭了。
没有灵珠带来的亲近感,她本能地害怕这种眼神,害怕华光的危险。
想回家。
“你想回去……”华光捂住了胸口,病歪歪道:“那我现在就送……”他消了音,似乎很难受。
沉漪吓得脸色也白了,赶紧的爬到一边让他躺下,“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你先休息。”
“我想……枕你腿上……这次我会转过去,不会看你……”
沉漪脖子以上瞬间通红,扶着华光的手也僵住了。
这家伙不是缺了半颗心。
是坏了半颗心吧!
尽说些让她面红耳赤的话……
枕着沉漪的腿,华光真睡着了,还是秒睡。
睡着后的华光,全然没有醒时的侵略性与强势,清冷柔和得像个不谙世事的美少年。
华光侧了个身,像只小兽般蜷缩着,皱着眉,紧紧抱住沉漪的腰,生怕她跑了似的。
看着脚腕上的脚镣,沉漪心情复杂。
夜风呜呜吹过窗门,夜行动物与昆虫的叫声时不时响起,鬼叫鬼叫的很是渗人。
来自海里的沉漪不知道那些声音是什么,她很害怕,便叫醒了华光。
华光的气色已经恢复了,他从沉漪腿上下来,示意她进被窝一起睡。
一起睡……
沉漪瞬间觉得自己像煮开了水壶,由里到外烧得滚烫。
“不来。”她拒绝。
从前和华光睡,是睡着无意识的被灵珠牵引过去。
现在没了那股亲近感,又醒着,她实在是做不到。
华光看着她,神情不明朗。
他的眼眸悄悄亮起点点细碎星光。
外头的山林里便响起一阵令人闻风丧胆的虎啸。
沉漪整个人“唰”的白了,“嗖”地钻进了被窝抱成一团。
弯了弯嘴角,华光伸手将离他十万八千里远的沉漪捞进怀里。
“睡吧,有我在怕什么?”
沉漪鸡皮疙瘩才消了又起。
你更可怕好吗!?
“你……你让我自己睡……”
嗯?人呢?
他睡着了。
沉漪一怔,睡得也太快了吧!?
宫殿里冷飕飕的,背后之人的怀抱却暖到发烫。
窝在华光怀里,外边儿再怎么叫,沉漪都没再害怕。
只是,更想回家了。
她是被华光掳来这里的,不仅毫无心理准备,又得面对性子突然变得不太一样的华光。
这叫她如何不想姐姐,不想回家?
忽然,睡着的华光动了动,把腿架在了她的身上。
咳!好沉!!
他明明一点也不胖,怎么还会这么沉,这骨头里是灌了铅吗?!
想把华光的腿推下去……又怕把他弄醒了,缠着她要亲亲抱抱。
比起羞得到处找缝钻,还是这样比较好受!
呜呜呜……她好难受,好像整个人被塞进了不合尺寸的鱼缸里似的,身心都承受着压力。
好想回家……
熬到三更天,沉漪实在熬不住了,这才沉沉睡去。
翌日上午。
为了让沉漪住的舒适些,华光不仅将柱子上的冰虎撤了,还参照人间宫殿的摆设,给自己冷冰冰的虎窝大改了一番。
沉漪睡醒后吓了一跳,这简直是换了座宫殿,神灵真的能为所欲为。
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不能离开这张牢笼似的大床两米。
要不是因为穿衣服,华光才不会把脚镣给她解了。
华光捧着图纸走来走去,手掐剑决,神力一点,添这个,改那个,很是用心。
沉漪穿戴整齐,坐在床沿用脚尖勾着镣环晃着玩。
华光忙完了,见沉漪穿好了衣裙,他浅浅一笑,走了过去。
“果然适合你。”
这身天青色襦裙是华光备的,沉漪穿着像极了古画上的仙子。
沉漪被他笑得心神一晃,低下头去,假装打量胸口裙带上的金线龙鳞。
华光正要与她说话,神色陡然一凛,他瞥向殿门,脸色如霜。
他的眼神看得沉漪心凉。
这个嫌恶的眼神……
难道是有他讨厌的人来了吗?
华光俯身端起沉漪的下巴,在她额间印下轻盈一吻:“我去去就来,乖乖不要乱跑。”
说完便转身离去。
沉漪怔怔地看着他跟变戏法似的,每走一步,身上便金光一闪。
光芒闪灭间,便换好了衣服。
她后知后觉地捂上额头,那温润的触感似乎还有余留……
心海中,仿佛有只飞鸟掠水飞过。
她跳下床,悄悄跟了出去。
清霄神宫,宫门外。
台阶下站着一男一女。
男人长身玉立,仙风环绕,穿着清雅的神官服。
女人清丽温婉,水剪双瞳,秋水盈盈,往那一站春风自来。
华光站在白玉石的高阶上,冷眼看着底下的一男一女。
二人对华光恭敬行礼:“华光神君。”
“免礼。”
女子抬头看向宫门高阶上站着的那人:
一身银白色金缕衣,绒蓝大氅外罩一件霜雾般的纱衣,白发半束,五官绝美,凌厉的金色虎瞳深邃璀璨。
清冷孤傲,生人勿近的气息像个屏障环绕他周身。
她低头呢喃:“神君,一如从前,真好。”
“神君,请允长庭近身说话。”
华光微微颔首。
得了华光的示意,长庭提着衣摆,翩翩上了玉阶,立在华光下面的台阶上。
“主神说,您刚回来,正需要得力的神官辅佐公务。莲雾私德上的错,您已惩罚过了,希望您能让她戴罪立功。”
长庭这样说着,心里又起了疑惑:众仙家都只知莲雾犯了私德大错,被华光神君撤职、罚贬仙级。
可除了华光神君与莲雾,谁都不知道莲雾具体犯的什么私德大错。
纵然大家都很好奇,但莲雾闭口不提,他们也不敢问华光神君。
“她去求昼恒了?”华光声音冷冷,面色不改,没有丝毫动容的意思。
长庭心里直好奇:到底是什么私德大错,竟然让这位爷到现在都很膈应?
心里思绪翻腾,脸上不敢显露,长庭不好意思地笑笑:“您知道的,主神对待女仙,耳根子一向很软。”
“我已有了神官人选,不好失信于人。”华光道。
长庭一脸讶异的看着华光:“您才刚回来两日,就定下来新神官了?!”
莫非,华光神君算准了主神会给他丢来莲雾,所以才仓促的择定下了新的神官?
才不是,华光也是临时起意随口一说。
这时莲雾跪拜在地,给华光行了个大礼:
“神君,莲雾自省了五百年,已改过自新,请求神君宽恕!不敢奢求再做神君的神官,愿做一名仙侍洒扫庭院,绝不入内院一步!”
长庭看了她一眼,说话声音小了些,眼里也有点不悦:“她一听说您回来了,就在云天仙境的门口跪着求见主神,我们实在没办法。”
“洒扫庭院等杂事已交由树灵童子们在做。不需要仙侍。”
丢下这句话华光便要走。
“等等!华光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