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迷茫的候鸟一样会被苍曦收留。
留他们在这十二座仙山里,做上一个永不会醒的不老梦。
沉漪麻圆儿摊旁等食,价钱是她随手采摘的三朵风车铃兰。
卖麻圆儿的大婶向苍曦祈愿,复活了她的儿子。
母子俩在这里衣食无忧,摆摊卖麻圆儿,是为了找些凡间的乐趣。
他们不定时出摊,摆完了兴致便收摊回家。
沉漪与溯月是他们今日最后的客人,大婶把剩下的麻圆儿都送给了两位仙女似的姑娘。
而这时才刚至未时。
沉漪拉着溯月坐在日晷下的台阶上,捧着纸袋吃着麻圆儿看风景。
溯月感慨道:“公主,您可知道,您是在苍龙天空城长大的,这里有您年少时最无忧无虑的记忆。”
沉漪很讶异,她以为她是海神,就是成长在永未海中的。
“溯月,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的事?你从小就跟着我吗?”
“是的。溯月本是海皇族长公主,幼时被苍曦神君带回天空城,与您作伴,至立约时,刚好三千年。”
溯月的脸上荡漾起美好的笑容。
像一朵不知愁苦的杏花。
“神君说,您性子过于内敛,溯月开朗,最是互补,将来千年万年,要好好辅佐您……”
溯月倔强地咬住唇,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眼泪掉下来。
她的神明没有万年。
神明的一切,仿佛就是为了神约而生。
否则除她之外怎么就找不到替代的牺牲品。
沉漪拿出手帕,给溯月擦了擦,她虽然没有那时的记忆,她对溯月的悲伤还是能够体会的。
一阵带着花香的清风从对面的山上下来。
拂动一排排檐角下悬挂的彩画灯笼,拨动旗竿上的风车。
它迎面而来,调皮地撩起沉漪的淡粉色长发,牵了牵她琥珀色的披帛。
最后被她冰蓝色的裙摆绊了个趄趔,贴着地面滚下了石阶。
岁月静好,隐世仙居,在此处被描绘的淋漓尽致。
“难怪华光说这里是凡人的极乐之地。”
“极乐之地?华光神君说的应该是那里。”
溯月神秘笑笑,带着沉漪拐进一条小胡同。
穿过这条小胡同,天色变成了夜晚。
宽敞的街道两旁飘红飘绿,脂粉香从街头弥漫到了街尾。
溯月道,“这里是欲念幻境,小胡同通往各种各样的欲念幻境。这只是其中一样。”
这条街的人都十分热情。
沉漪看得咋舌,连松了手上的穗绳都没察觉。
她这才明白华光口中的“极乐之地”是什么意思。
不敢多留,她一把拽住溯月逃了出去,神行回了碧苍神宫。
回到住处,沉漪才想起兔子被落在了那条街,便要去找。
溯月拦住她。
“那只兔子很肥美,这会儿去估计已经拔光毛了,让华光神君再送您一只不就好了。”
“我起了名,就得负责。哪怕是一锅兔肉,我也得看到了才死心。”说完,沉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非是想吃兔肉了?”溯月认真想了想,“倒也不难。”
沉漪独自回到了刚才的仙山,却怎么也找不见那条小胡同。
杏桃脖子戴着封灵锁,她也寻不到它身上的气息。
只有华光能找到。
但华光这两天都不知道在忙什么,来无影去无踪的。
正想着,街那头传来一阵细碎的惊呼,打破了闲适的宁静。
沉漪好奇的看了过去。
一身凡人扮相的华光神君霁月清风,清冷出尘。
他牵着一只比狗还大的大兔子走在路上,难怪会引来夸张的惊呼。
沉漪躲进角落,摇身一变,换了一身邻家打扮,小跑过去,笑嘻嘻地伸手去拿穗绳。
“华光!”
“小孩子家家的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华光把牵绳的手往身后一藏,看着沉漪讨好的小脸,轻轻捏住她脸上的肉肉。
“嘿嘿……”沉漪顺势拉住他的手,“瞎逛的,不然也不会找不着了。”
华光挑了挑眉,“要杏桃?”
沉漪乖巧地点头,“要啊,你送我的,我当然要的。”
“那陪我去个地方待会儿,杏桃就给你。”说着,华光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脸上“噌”地一热,沉漪脸红得像抹了两片晚霞。
她觉得今日的华光很特别,开朗得像个普通的凡间少年。
高唐雅集的临江雅间。
杏桃被华光拴在了床边。
临窗的软榻正好照着太阳。
江边清风徐徐吹来,吹动榻上两人的衣衫与裙摆。
华光闭着眼晒太阳。
沉漪枕着他的手臂,百无聊赖地用指尖轻轻描着他侧脸的轮廓。
她有点怀念起,在海边渔家借宿的那个午后。
华光捉住沉漪的手,在手心揉了揉,然后摁在了胸口。
“华光?”
“嗯。”
“你近来都在忙什么呀?感觉你神秘兮兮的。”
“我在适应做一个凡人。”
沉漪没心没肺地笑着,捏了捏他高挺的鼻梁。
“华光神君这是怎么了?要避世退隐,也用不着做凡人呀!”
“当然是为了以防万一。”华光轻轻睁眼看她,日光下他的皮肤泛着茸茸的暖光。
那晚,他与沉漪商量的计划,是让沉漪去赴这五神立约。
溯月会死在沧海狂澜狱,必定是因为承受不了海神沉漪之死,而产生了极深的执念。
若是让她亲眼看见,她的神明即使忘了自己曾为海神,依旧为了苍生愿意献上性命。
她的心结,或许才会真正的解开。
换言之。
只有沉漪参与,溯月才可能解了溯洄。
华光这个计划非常危险,是一场豪赌。
而沉漪答应这个计划,有她自己的考量。
顺着溯月的心意放弃立约,从今起十万年的历史都将被改变。
没有神约定下天地法则,万物秩序,三千世界会陷入混乱。
她爱华光,也喜欢永未海。
以及,西幻大陆的一切。
能逼迫溯月解了溯洄之术,是最好的办法。
不管计划多么险,沉漪都愿意一试。
可万一……
“万一溯月真的不会解呢?”沉漪躺到华光的怀里,抱紧他。
“所以我在适应做一个脆弱的凡人。”
轻轻拍着沉漪的背,华光语气平静,好似在说无关痛痒的事一般。
沉漪听了,却像断了的琴弦般弹了起来,她一把摁住华光的肩膀,又急又惊。
“你的以防万一,就是以凡人之躯,去过沧海狂澜狱?!!你会死的!!”
一旁吃饱喝足的杏桃被沉漪的惊呼吓得肥肉一抖。
“宝宝……”
华光抬起手试图安抚炸了龙鳞的沉漪,却被沉漪一把按下。
“你会死的!”沉漪板着小脸,再次严厉重申。
华光若以凡人之躯,带着他那样的执念,去抗狂澜灵潮……
沉漪突然就明白溯月为何会死在沧海狂澜狱了。
华光伸手将沉漪抱进胸膛。
他什么都没有说,却让沉漪感受到他心中如海潮般汹涌的无力感。
难过的情绪像浸透了水的毛巾捂在她口鼻,令她窒息。
她与他都跳过时无涯。
彼此都深刻体会过何为宿命。
所谓宿命。
就是无论如何干扰,都会再次按照原来的路走下去的命运。
转轮山上,三万年前的华光为了保护她,赢下了那本该他被制服的那一战。
他应该就此自由。
可是最后他不仅成了守护神。
还是以最决绝的方式。
义无反顾地,去奔赴那只剩断字残言的约定。
『三万年后,永未海,与沉漪相遇,不要错过。』
纸笺上断断续续这一句依然历历在目。
叫她如何不心痛。
当知道自己很可能在五日后永远死去时,沉漪很平静。
因为她经历过的死亡太多了。
但当她的死与华光相连。
她便再也无法坦然。
沉漪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哭了,更不知是什么时候哭累了,在华光身上睡着了。
她只记得昏沉沉睡去之前,她心中在一个劲后悔。
后悔之前华光固执而强势的叫她什么都不用管时,与他顶嘴。
待沉漪睡醒,已经是戍时。
夜空星辰稀疏。
街上比白天热闹许多,江边在放彩画河灯。
河灯从上游一路飘至瀑布口。
然后在仙家们的法术下,像是倒流的星河般,蜿蜒地飞上苍穹,将夜幕缀上浩瀚星光。
沉漪去的时候已经在三圈之外了。
她想用法术作弊,又怕惊扰到观看表演的人们。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华光蹲下身,示意她骑到肩膀上来。
沉漪看了看周遭,攥着裙子扭捏着不敢上去。
“你那么高,像平常那样抱着我,我也能看到。”
“仅此一次。”
一听是机不可失,沉漪立刻摆弄好裙摆,厚着脸皮乐呵呵地爬了上去。
华光一站起来,沉漪便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升天”的感觉。
就算人山人海,她一枝独秀,坐的最高,真正的一览众山小。
附近的人大多是恋人或是夫妻,沉漪这样拔尖,立即引来了无数双艳羡的目光。
沉漪很得瑟,直到她扫见几个骑在父亲肩膀上的孩子。
她当即便羞红了脸。
“华光,快让我下来,快……”
“怎么了?”
“都是孩子,都是孩子!我看见孩子才这样坐。”
沉漪捏了捏华光的耳朵,晃着腿要下来。
“怎么会?”
华光好奇的转过身去看,正好与其中一位父亲对上了眼。
大叔笑呵呵的:“小伙子,没看出来,力气真大啊。”
华光温柔一笑,“她很轻。”
待大叔走后,沉漪又不安分起来。
“快让我下来,你也看到了吧,只有小孩子才坐在肩膀上。”
华光抓紧了她的腿,“你也是我的小孩子。”
趁着夜色,沉漪把脸红了个透。
表演一结束,人群回头走,沉漪死气白赖地让华光放下她,这才保住了她薄薄的脸皮。
回去的路上,沉漪听了几耳朵人们关于复活祈愿的八卦。
她本想问一问华光关于她复活的事,没想到华光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苍曦会变成孩童,是遭到一种很复杂的法阵反噬,他钻研的东西,应该与你有关。”
“反噬?”沉漪攥紧了华光的衣袖,面露担忧,“他还能好起来吗?”
华光思索了一下,道:“能反噬到苍曦的法阵非同小可。至少,短期内是很难回到从前。”
他在话里留了一些余地,因为复活神明,必然会需要等价的代价。
人有时想知道过程,只是为了满足好奇与求知的心。
若过程只会让她伤心,那实在没有必要知道太多。
沉漪一直看着华光,似乎还有话说。
华光轻不可闻地一笑,摸了摸沉漪的长发,柔声安抚她。
“你是不是在想自己的来路?不要忧虑,不灭心莲与溯月都证明了你就是你。”
沉漪有些眼眶泛潮,她都还没开口,就被华光猜到了。
这是不是就是传闻中的心有灵犀?
一踏进琳琅殿,沉漪便闻到了扑面而来的兔肉香气。
杏桃也闻到了,爪子死死抵在地上,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一步。
直到溯月迎上来,一把将它扛在肩上,十分豪迈的将它“请”进了兔窝。
桌上摆了四五样做法的兔肉佳肴。
沉漪下意识的就觉得,这是她的“践行”宴。
因为明日一过,便是立约之日了。
溯月的手艺堪称一绝!
沉漪嘬骨头嘬得香,身后的兔窝却传来了“咯咯咯”的响声,似是牙齿碰在一起,发抖的声音。
她幽幽回头,双眸灼灼。
“杏桃?想吃?”
杏桃一咬牙,两腿一蹬,竟僵直地躺倒了下去。
沉漪被逗笑了。
“笨兔子,我又不是吃你。”
这顿兔肉宴,让沉漪想起了她吃全兔宴的愿望。
不得不说,她圆满了!
第五日。
一大早,溯月便开始追问沉漪,对立约一事考虑的如何。
沉漪遛了她一会儿,看她着急了,才笑着给了她满意的答复。
“自然是不去了。但临时反悔立约是大事,我需单独找哥哥谈一谈,你不必跟去,随便去做什么吧。”
方才还笑语嫣然的溯月,听了这话之后,便像是被触及什么似的,表情变得十分痛苦。
她疯魔般跪在地上抓着沉漪的衣袖不放。
嘴里执拗的重复着“我也去”,却又不再多说一个字。
沉漪不害怕溯月疯的样子。
因为比溯月更疯的大有人在,她早已见怪不怪了。
只是,她隐隐觉得,溯月做这所有的事,很像在固执地弥补什么。
那件事或许就是她执念产生的根源。
然而此时的溯月陷入心魔,压根听不进一句话。
沉漪见她可怜,只得让步。
“好吧,你来。”
“是!”
溯月立刻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并眉开眼笑地替沉漪整理好衣裙。
这下溯月开心了,沉漪却愁得脸都要皱了。
她才不要找苍曦,立约她是一定要去的。她要找的是华光,想与华光再合计一下明日的计划。
想到明日,沉漪趴在窗户上,一脸愁容地眺望不远处的几座仙山。
溯月靠近她,“公主似乎有心事?不如我们先去散散心?”
“好呀!”
碧空湛蓝,沉漪在晨光里回头。
发钗垂下的珍珠细碎作响,稚气未脱的笑颜如盛放的夏花,冰蓝色的眸子晶莹剔透犹如宝石。
溯月怔在原地,她仿佛看见她们最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溯月。溯月?我们去凡间走走吧?”
沉漪那灵巧活泼的话语刚出,天上便起风了。
风吹起她的长发,温柔了她这束烂漫春光。
“不行。”溯月脱口而出,语气生硬而激动。
“为何?”沉漪一脸懵懂。
溯月别开目光,望向一旁,“现在的凡间,没有十万年前那样热闹,去了,也不好玩。”
“那我们遛兔子去!”
可杏桃还记得沉漪昨晚“凶残”的模样,一见沉漪靠近便哆嗦的厉害。
沉漪无奈的向溯月求助:“能不能麻烦你去遛遛这只小可怜?”
“那您呢?”溯月很警惕地问。
“当然是睡回笼觉啦!”
沉漪伸了个懒腰,走向大贝壳,把自己包进被子里。
“你记得按我们平日的路线好好逛逛它呀。”
“是。”
溯月走了有一小会儿。
大贝壳上,鼓鼓囊囊的被子悄无声息地瘪了。
一条小拇指粗细的冰蓝色小龙,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沉漪得意地直起半身,龙爪叉腰。
“脑子是个好东西,还好我有!还不是让我给支走了,哼哼~”
沉漪飞上窗户,身体打了个转,又趴回了窗框。
她现在又不想去找华光了,她想去凡间看一看。
从天空城中凡人百姓的谈吐与举止来看,现在的凡间与十万年后的凡间,应该是差不多的。
因为,会被执念缠身的人尚且热爱生活(卖麻圆儿的母子)。
其他人又怎会差?
十万年前的凡间又怎么会不热闹?
来都来这世上走一遭了,总得看一眼自己要救的苍生长什么样。
用爪子摩挲着下巴,沉漪滴溜溜地转着葡萄似的大眼睛。
她孤身一条龙,空有一身神力却不会用,不敢去凡间乱闯。
最好是有人带带。
找华光?找苍曦?唔……找南离……也不合适。
眼下她认识的大佬里,只有执明神君最合适。
那日在太一殿,不管她哥哥多暴跳如雷,执明始终温声温气,儒雅得体。
想来应该也是个守口如瓶的主。
但要是被华光知道……执明会不会平白挨一顿揍?
沉漪忙摇头,甩开不吉利的想法。
尾巴尖一扬,大摇大摆地溜了出去。
嗯……受害者……不是,好人就选他了。
沉漪在宣明殿找到了正在冥想的执明。
“明日就要立约,但关于凡间,我尚有几条不太明确,想请你陪我下去看看,指点一二。”
沉漪小心翼翼地表明来意。
“你的细则都很好,不需再完善。”
执明这样说。但看到沉漪失望地垂下龙须,他将话锋一转。
“罢了。其实也不需下界,你进我的天乩里便能看。”
沉漪空耳了,“天球?好呀。”
她很喜欢千秋岁引那种球类的法器,一直想进去逛逛,但怕勾起华光的某种可怕的爱好,便没敢试。
执明施法召出一只完整的漆黑龟壳。
“球?这不是乌龟壳吗?!”
沉漪猛地瞪大了眼,龙须都惊的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