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漪踏上神阶，心虚的感觉又来了。
她看着华光自然垂在身侧的手，蠢蠢欲动地伸手想去牵。
“公主，不可以！”溯月小声提醒。
沉漪抖了一下，收回了手。
慌张地看了神宫大门两侧的传令仙侍两眼，她又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了华光的手上。
真是见鬼了。
约好了装不熟。
结果越不让她靠近，她就越想靠近。
越不让她牵，她就越想牵。
这叛逆期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呜呜呜。
沉漪咽了咽口水，瞄上华光披在身后的虎尾雪裘，眼睛一亮。
不能牵手，牵它总行吧？！
沉漪开始苦心琢磨，要怎样自然而然的抓那毛茸茸的雪裘。
天上起了凉风。
风吹起了华光的长发，以及，她想要的虎尾雪裘。
沉漪赶紧伸手去抓，其中一条好似被牵引般，末端恰好落在了她手心。
她可太感谢这阵风了！
华光冰凉的发梢轻轻扫过她的手，风也在此时停息。
冷不丁的被凉了一下，沉漪回过了神，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攥住手里的毛茸茸。
胸口，忐忑不安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华光微微侧过脸，眼底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片刻后，行至大门，传令仙侍迎了上来。
“华光神君。沉漪公主。”
二人微微颔首。
这时一阵青风吹来，一身素简青衣的苍曦突然出现。
望着那双冰蓝色眼睛，以及那张与自己有七八分似的脸，沉漪呆住了。
“沉漪，你抓着他的衣饰做什么？”
沉漪傻乎乎地松了手，试探着问了一声。
“哥？”
这还没她半身高的小娃娃是她哥哥，苍曦神君？？！
他刚才在试一种极为复杂且消耗惊人的法阵。
感应到沉漪来了，他心中正开心，随即就感应到了华光。
担心妹妹见到拒绝与她订婚约的人而难堪，他一分心，失败了。
因此遭到了反噬，变成了八九岁的模样。
苍曦变孩童这一幕与华光记忆里的重叠。
不同的是，多出一个沉漪。
“成天把体统二字挂在嘴边，我还以为你有多注重。苍曦神君如此表率，真是不成体统。”
华光眼里噙着戏谑，将双手环在胸前。
这动作使得他的衣裳显现出明显的手臂肌肉轮廓。
被最没体统的华光看笑话，苍曦嗫嚅着无法反驳，小脸被气成了猪肝色。
眼光一扫，见沉漪与华光站得近，他皱起了眉。
八九岁的小少年露出了十分老成的表情，有些可爱。
沉漪噗嗤一笑。
苍曦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就走。
“这老虎喜怒无常，离他远些，不要和他有任何瓜葛。”
华光的脸色一下就阴沉了下去。
青风一路掠着庭院里的葡萄藤，吹向太一殿。
两人在殿前落为人形。
苍曦手中不知何时捏着一小串碧绿晶莹的葡萄。
他将葡萄放进沉漪的手里。“你爱吃的葡萄还未成熟，为兄给你寻来一串葡萄玉，来，拿着玩儿。”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沉漪握紧了手里温凉的玉石。
“谢谢哥哥。”
“总是一板一眼的说谢谢，未免太生分。沉漪，在这里，你可以像普通姑娘那样活泼些的。”
苍曦轻声说着，整理了一番衣袍，走向座位。
殿内，四神之中的另外两位早已到了。
一身枫叶红的南离身边，还坐了一位面庞英气逼人的玄衫男子。
他大概就是未曾谋面的执明神君吧，沉漪心想。
溯月小声告诉她，除了苍曦，她与其他三位神君当年并不熟。
沉漪放心了一些。
不熟才好呢，熟了她反而不好自处。
此时华光带着一身冰凉的寒意从沉漪身旁走过。
沉漪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被华光吸引了过去。
看着他就心生依恋，自然而然地就跟着走了。
除了华光，其他三位神君与他们的神官，都齐刷刷地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沉漪。
感受到他们的目光，沉漪僵住了身子。
要她装与华光不熟真的是在为难她。
短暂懊恼了一下，她扯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
“我，我最近迷上毛茸茸的东西，见了华光神君的虎尾裘，便想摸一摸来着……”
沉漪给自己古怪行为胡诹的解释，令大家的表情更惊悚了。
他们不是觉得沉漪的解释离谱，而是担心她可能要被华光伤心了。
正当苍曦准备护沉漪时，华光抬起了手，施法召了一只他本体的小分身。
小如猫咪的清霜白虎在众目睽睽之下，奔向沉漪，并跃进她怀里乖顺地窝好。
华光的举动惊吓到了溯月，她越来越不明白这华光神君要做什么了。
十万年前的华光神君，是绝对不会搭理沉漪那番话的。
他做这举动不是客气，或者好心。
这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抱着毛茸茸冰凉凉的小清霜白虎，沉漪高兴不已，一边走，一边旁若无人地与它亲昵。
沉漪在溯月暗地的指引下入座。
溯月欲言又止。
苍曦盯着沉漪，小脸写满了疑问。
神官化羽清了清嗓子，提醒发呆的神君，“您的正事。”
苍曦魂不守舍地“哦”了一声，迅速找回了状态。
“我们难得如此和谐的齐聚，坐在一堂……”
苍曦举杯相邀，气派十足。
溯月站在沉漪身后，靠近她耳畔小声解释。
“四神很难得聚在一起，苍曦神君借着这次立约机会，办了这结拜之宴……”
结拜！？华光不会同意的吧？
沉漪悄悄看向华光，华光果然没动。
“华光。”
苍曦稚嫩而不失稳重的声音响彻大殿，他示意了一下杯子。
华光冷傲地睨着他，“你们三个结拜，与我何干？”
南离当即就上了火，“那你来做什么？”
华光冷冷地瞥向南离。
“我来自然是为立约。南离，不要得寸进尺，我只参与立约，不结拜。”
两人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苍曦摇了摇头，出声调节了一番，才算摆平。
今日除了结拜，还有重要的商议立约细则一事。
沉漪如坐针毡。
天地法则，万物秩序何其深奥，她才出生多久，功课才堪堪背全。
她有些怀念当哑巴的时候。
当即将轮到她时，她恨不得自己就是个哑巴，这样就不会问她了。
这时怀里的小白虎用软软的爪垫拍了拍她。
【宝宝，溯月应该知晓海神沉漪的神约细则，让她替你说。】
沉漪惊了一下，她一直以为华光的小分身是不会说话的！
经华光提醒，沉漪顺利蒙混过关。
天上入夜寒，琳琅殿却如春日般暖和。
溯月早已被她劝去休息。
华光的小分身，早在结束商议之后便还给了他。
现下，沉漪独自一人坐在大贝壳上，心绪才稍稍平静下来。
这一天太曲折离奇了。
望着与她在海皇宫的寝殿布置几乎完全相同的宫殿，沉漪心中五味杂陈。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是死而复生的海神沉漪这件事。
她握住自己的手腕，回想起白日，苍曦稚嫩的小手碰到她时，她不仅不排斥，反而升起了一股陌生又亲近的古怪感觉。
“啊！”
沉漪小声惊呼。
“如果说，苍曦是我亲哥哥。那我又为何会变成绮澜的妹妹呢？我是如何复生的呢？”
“想这么多，也不怕头疼？”
霜花飞扬，华光悄然出现在床前。
“华光！”
沉漪欣喜地爬起来，踩着软绵绵的被褥飞扑进华光怀里。
抱着他，沉漪舒服地舒了一口气。
在这一刻之前，她觉得，她就像飘飘荡荡的一片羽毛。
现在这片羽毛终于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怀抱里。
华光揉了揉沉漪的头发，低头在她头顶一吻。
“明日你可不好再傻乎乎地往我这跑了。”
那几个虽然是不谈情爱的铁树，却并非不懂儿女情长。
“他们今日已经起疑了。”
“他们会起疑是因为，你给了我小分身。”
沉漪从华光怀里抬起头，触上他温情脉脉的目光，她伸手勾住他脖颈。
视线纠缠，呼吸滚烫。
华光主动拉开了距离。
“是。是我。”
轻轻刮了刮沉漪的鼻尖，他克制地在她额间印下一吻。
“接下来这几日还会有几次商议，你都交给溯月便好。”
华光才一在大贝壳上坐下，沉漪便爬进他怀里。
她发现，装这一天不熟，反而让她更黏华光了。
“今日接触下来， 我发觉，溯月是位十分可靠的神官。她真的会不知道溯洄破解之法吗？”
这种半桶水的水准，真不像溯月。
华光沉吟片刻。
他猜测，溯月极有可能知道如何破解。
但她对海神沉漪之死执念太深，已经疯魔。
执念不解，她不会说。
就算杀她，也无济于事。
“为今之计，先按她想要的走。”
“你的意思是，我不去参与立约？”沉漪很吃惊。
华光圈沉漪在怀中，与她亲昵了一会儿，在她耳畔低声道：“去。但你要这么做……”
许是重回故地的缘故，沉漪做了个梦中梦。
第二层梦境，是她醒来后愉快的度过了这几日，一直到五神立约之时。
她只献出了自己一半的本源神力。
结果法阵神力不稳定，导致苍龙天空城坍塌。
不仅神约失败，生活在苍龙天空城的所有人与仙家都受到法阵反噬而死。
第一层梦境。
她从第二层梦境惊醒。
这一次她按部就班，走完了自己的路，身消神散。
华光入魔。
弑神，屠城，黑红色的霜花开满了三千世界。
所到之处，活物死物皆化为飞雪。
而她的身与魂早已与万物融合，华光杀它们，亦是在让她再死一次。
等最后华光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才恢复了神智。
随她而去。
在梦境里看见华光死的那一刻。
她的心，就好像被扔进了滚烫的沸水里，痛到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呻吟出声。
沉漪想醒，但奈何醒不过来。
忽然，一股涓涓流水般的清凉灵气淌进了她的身体。
像是春日的生机，充满了雨后的清新。
所有让她痛苦的画面，瞬间被草木葱茏，生机勃勃的大地覆盖。
见沉漪慢慢平稳起来，苍曦松了口气。
他摆摆手，示意溯月退下。
遮月的轻云被夜风吹开。
月光如水般流淌进来。
坐在沉漪床前的苍曦神君，身如玉树，面如皎月，目如朗星。
满头青丝松散地挽着，淡青色寝衣外披着墨绿的大氅。
他也不知自己在夜里会回到本来的模样。
他在尝试的法术与阵法很危险，短暂的回到孩童模样已是幸运。
苍曦就这样坐在沉漪床前看着她，坐到了天明。
“你尽管走你选择的路，不要害怕。”
神明不是无所不能。
但他不仅是神明，他还是一位兄长。
溯月一直在殿外没有离开。
当她目送着苍曦回去，她心中不禁升起一个疑惑。
“难道当年，公主没有瞒住苍曦神君，苍曦神君是知道公主的打算的？”
接下来两日的大部分时间，沉漪都在太一殿听他们唇枪舌剑。
渐渐的，她也能说上两句了。
而心中，她对当年作为主导者的自己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第三日。
沉漪刚出殿门，就见一团雪白的小家伙在门口等她。
看着沉漪抱起小白虎，溯月啧啧地在心中感慨。
没想到华光神君动心后，比那些故事里的情种还要情种，为搏爱人欢心，拿本体的小分身来哄。
要知道这小分身可是会消耗神力的。
不过，她不必担心，华光神君的神力多着呢。
今日的商议，华光没有来，惹得沉漪一直心不在焉。
低头问小白虎，也不作答。
她只好摩挲着小白虎的爪垫，望着门口愣愣发呆。
苍曦依旧是小孩的模样，坐在苍龙神座上脚不沾地的，与同样较真的执明争论上头，竟跳上了椅子。
化羽从旁提醒，“神君，体统，体统。”
将宽大的袖子一甩，苍曦叉起腰，大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我现在这副样子，不碍事。”
反正华光不在，没人呛他。
“执明，若不在各自持有的神约残章中加上我们的弱点与制衡之法，即使分开保管，也毫无意义！”
“这个要求就算我们答应，华光也不会同意。”南离插话道。
苍曦被噎住。
华光确实。
桀骜不驯，自由肆意。
他绝不会同意……
“讨论什么这样热闹？让我也听听？”
华光抱着一只比狗还大的杏色兔子走了进来。
苍曦一见华光，立刻端身坐好，以免被华光借题发挥。
华光径直走向沉漪，将兔子放在了她脚边，并递给她牵兔子的穗绳。
“分身我收走了。”
他抬眼望了一望沉漪，故作生分的语气听着十分别扭。
“谢谢！哇……这兔子真的好大～”
沉漪欢喜地抱了起来。
她立马又放下了。
还是遛着吧。
为了忍住了摸沉漪脑袋的冲动，华光没再看她，转身快步离开。
“这是南苑仙山里的杏月兔灵，极为狡猾，很难抓。”
苍曦有些眼馋。
这兔子的骨头，用来做呈放特殊造化灵物的器皿最是合适。
它不好活捉。
能长这么大也是有了千年道行的，也是倒了血霉，遇上那个混世魔王。
苍曦意识到不对味。
收分身就收分身，犯不着去抓极难被抓的兔灵来换。
难道说……
苍曦正要开窍，南离没眼力的打断了他的思绪。
“华光，苍曦提议让我们在残章上记下自己的弱点与制衡之法，你怎么说？”
华光停住脚步，云淡风轻看了他一眼。
“你们决定。”
南离：“。”
被兔子踢坏脑袋了？
溯月一眼便认出兔灵脖子上的封灵锁环。
听到华光的回答，她小声道：“当年是公主把他说服的，这次是他为了公主把自己说服的。”
沉漪除了去太一殿，待在琳琅殿之外，终于有了一件可以让她大胆消遣的事——遛兔子。
沉漪给这只大兔子起了个名字，叫杏桃。
本来她想叫它莲雾，想来也没必要这样小气，便作罢了。
这会儿，她牵着杏桃，在溯月的陪同下，去仙山里的街坊集市溜达。
苍龙天空城的街坊集市与人间的并无二致。
沉漪嚼着白虎糖画，随口一问。
“溯月，为何你叫我公主？难道我还有父母吗？”
“没有。您唯一的血脉至亲就是苍曦神君。叫公主，是因为您觉得听起来活泼。”
“为何？”沉漪不解，“那个我不活泼吗？”
“您是位很称职的主神，性子像按照书里的圣贤长的一样。您也从不会像这样……”
溯月拿手帕擦去沉漪嘴角的糖碎。
“那你觉得，我是这样好。还是从前那样好？”沉漪下意识的比较起来。
“都好。只是，溯月更想看见海神时期的您。”
溯月认真地打量她，许久后回答道。
沉漪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
她这性子，永远也成不了当年的海神沉漪。
她狼狈的转移了话题，“溯月，那我的神域在哪里？”
“永未海就是您的神域，它也是护域屏障。”
溯月拿过沉漪吃完糖后的竹签，蹲在地上认真的比划。
“永未海与苍龙天空城，就像是一件东西的正反面。您与苍曦神君就诞生在这个东西里。”
溯月抬起头，期待地看着沉漪。
“我画的是不是简单易懂？”
沉漪看了一眼地上的鬼画符，不忍打击溯月，违心地连连点头。
同时心里暗暗犯起了嘀咕。
她从没听说过永未海是神域这一说。
想来，应是她在海里时，只是一尾小鱼，还不能够听到这样的神明密辛。
两人又在街上逛了许久。
这座天空之城，仙山琼阁，繁花似锦，四季如春。
居住在这里的凡人，都是从沧海狂澜狱过来的。
他们熬过了狂澜灵潮，来到这里实现再续前缘的愿望。因为复活者无法离开这儿，而在这里安家落户。
也有一部分人，心中执念被狂澜灵潮的执念之痛冲刷殆尽。
被洗去共同的回忆与满腔爱意。
当拼尽全力去争取的劲头被消解，人会陷入空洞的茫然，与无法缓解的疲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