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龙天空城。
碧空如洗，万里湛蓝，如剔透宝石。
再次踏上碧苍神宫前的流光神道，沉漪百感交集。
关于这里的记忆，明明才发生在不久前。
但距离上一次来这儿已隔了十万年的岁月天堑。
前来迎接的仙家一如十万年前那般，在神道两边站了满满两排。
一众仙家难以置信的注视着华光与沉漪。
他们显然没有认出华光来。
但他们从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与头淡粉色的长发，认出了沉漪。
半年前，永未海的沉漪公主，嫁给了他们这儿，最凶名赫赫的神君的消息就已传遍。
视万物为刍狗，犯下杀业无数的疯神华光神君，为海皇族小公主折腰。
这样不可思议，且充满传说色彩的联姻，只听一次就能牢记。
而华光神君对沉漪公主的宠爱与重视，更是在与南离神君一战后，神仙尽知。
所以他们只呆了片刻，便机灵地朝华光与沉漪行了礼，然后自觉地飞离神道。
至于……
华光神君为何会是一副魔神的模样？
“莫问，问就是大神的密辛不要多问，知道的太多容易被灭口。”
一位长胡子老仙君丢下这句颇有经验的话后，便踏着云彩，率先离开了围观的仙家。
只留给一众神仙高深莫测的，一溜长长的云尾巴。
“华光你看，他们都被你揍怕了。”
沉漪轻轻一笑，活泼地从华光怀里跳了下来。
她仰头看着华光，拉住他的手。
“做守护神三万年，你已经和善许多了。但人心易变亦难改，你不要介意。”
华光嘴角轻勾，低头注视着沉漪明媚天真的笑脸。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抬手拂了一下右肩，泛着暗红光华的虎头玄甲骤现。
三条黑色的虎尾雪裘，从玄甲上咧开的虎口中垂下，长长的披在他肩后。
沉漪看着华光这举动，心下了然。
但是……
沉漪在心里发出一阵毫无形象的奸笑。
今时不同往日。
谁会放着那么漂亮的手不牵，去牵毛毛呀！
沉漪没去牵虎尾雪裘，抓着华光的手，眨巴着眼睛东张西望，像个初来乍到的小朋友。
华光有点疑惑，但不多。
因为他已经察觉到自己这个举动有点傻。
但没办法，他就是想讨沉漪开心。
无论她有没有这个意思，他先做好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他暗暗地将二人拉着的手十指紧扣，牵着沉漪往碧苍神宫走去。
天上的风从仙山顶拂过，吹来山中玉酩香樟的清香，与鸟儿的歌声。
华光的长发在风中飞扬。
晴空下，漆黑的发丝泛着鲜红的光泽。
其实比起原本那极具欺骗性的清冷外貌，现在这副被执念之气浸染的魔神外貌，他更喜欢。
他的本体是祥瑞的神兽，没错。
他幻化人形，就会成为噬杀喋血的凶神。
以人神姿态行走于世，他想做自己。
三万年的守护神，真的让他有所改善吗？
只是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罢了
卸下那头衔，与保护苍生的责任。
他便是他自己，从未变过。
这世间，怕是只有身旁这个，满眼都是他的小姑娘才会那样天真的看待他。
因为他最好的一面全给了她。
因为他永远是她一个人的守护神。
他只在她身边乖乖躺下，由她随意抚摸他如冰丝的虎毛。
他只对她一人温柔。
他能为她做一切。
叫苍曦，哥哥。
沉心殿里，华光与苍曦在软榻上面对面坐着。
一个冷峻着一张美得令人心悸的脸。
一个笑得很便宜。
苍曦在这百年里终于恢复了成年身。
但顶着那张与沉漪有着八分相似的娃娃脸，他笑得再便宜，也是好看的。
华光手里拿着一本古朴的手札。
沉漪十万年来的复活过程，苍曦都用天书文箓记在了上面。
神明只需一阅，便能看见一切。
沉漪从一进来，就被苍曦打发去参观沉心殿。
复活沉漪的过程不是“呕心沥血”四个字，就能概括的艰辛。
他不想让已经重获新生的沉漪知道他这十万年来的付出。
他只想要他这个曾经过于懂事的妹妹，能够像普通的小仙女一样，永远自由肆意，无忧无虑。
诺大的宫殿里，仙侍四五十，大小盆景三十余盆，花鸟上百种。
这里像是一座室内花园。
沉漪在时间的缝隙里见过沉心殿。
那棵孕育龙蛋的大珊瑚原本就种在大殿的中央，也就是现在华光他们坐的地方。
化羽跟在沉漪身后，为她介绍这些奇花异草是什么造化神物。
沉漪听得头皮发麻。
苍曦果然是生息之神。
这些娇贵的造化神物被他养的，比清霜殿里养的造化灵物还壮实。
化羽介绍的十分细致，但沉漪有自知之明，她适合欣赏，不适合养这些宝贝。
看一看很快的，她一看完，没等化羽开始下一场解说，她便朝华光去了。
华光也正好看完了手札，苍曦心念一动，收了去。
苍曦正要给沉漪变张椅子。
就见沉漪十分自然地爬进了华光的怀里坐好。
苍曦在心中默念了十遍：女大不中留，夫妻恩爱是好事。
才勉强压下养了十万年的鱼，被面前的老虎不声不响地叼走了的怒气。
苍曦看着华光，意味深长地笑着道：“人与人的缘份真是妙不可言啊，华光。”
华光与沉漪齐齐看向他。
沉漪刚想附和，苍曦话锋一转，“提了一壶陈年茶汤”。
“当年你拒绝结拜，兜兜转转，还是得叫我一声哥哥。只要活得久，迟早是一家。对不对，妹夫？”
淡淡瞥了一眼苍曦的傻样，华光随手将沉漪耳边的碎发理到她耳后。
“无论是血缘，还是付出，你都配得上我尊一声兄长。”
他只是性子傲。
不是没教养。
“嗯，说得好！不过，华光，叫兄长有些太拘谨。不如与沉漪一样，称呼哥哥，更好。”
苍曦此话一出，立侍在一旁的化羽，脸色“唰”地白了。
在他看来，“兄长”已是华光的极限，要求华光叫“哥哥”，未免太蹬鼻子上脸。
可不管他如何暗示，他那主儿始终跟没有眼力界似的，不停地在反复强调“哥哥”更好。
眼见华光的脸色逐渐从晴转多云，多云转小雪。
“华光。”沉漪伸手抚上华光的脸，华光转看向她，脸色骤然回暖。
沉漪笑着对华光比划口型：『乖大猫。』
华光微微垂下眼帘，脸颊蹭了蹭沉漪的掌心，似是默认。
化羽传音给苍曦：
【神君，您见好就收，别惹恼华光神君。】
【无妨。兄弟情打一打才融洽。】
【南离神君说，对上如今的华光，您最多接他三招。】
苍曦粲然一笑。
“嗯，那就兄长吧，兄长也挺好。”
闻言，华光的脸色彻底缓和。
沉漪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想了会儿，她询问起化羽。
“可有紫叶葡萄冰果子？”
化羽恭声道：“您不在以后，神宫里再也没做过紫叶葡萄的冰果子。现院子里有新鲜成熟的。”
“我想吃。”沉漪两眼一亮，“请帮我摘一些来。”
“是，公主。”
化羽离开了。
“对了哥哥，那丛珊瑚呢？”沉漪指了指珊瑚原来摆放的地方。
苍曦一听到珊瑚，顿时变了脸色。
“被盗走了。一百二十三年前，一天夜里，珊瑚被人连根拔起，和龙蛋一起盗了去。对方做得悄无声息。我第二日才发觉。”
天底下最不可能被盗的地方，四方正神的神宫必然在前列。
若非真的发生，再给苍曦十万年，他都想不到他的神宫会遭贼。
珊瑚与龙蛋被偷之后便失去了气息，消失无踪。
“我当时以为，以四神神骨与造化神物创造出来的‘旧神’，离了天空城也会遭天劫抹除，因此……”
苍曦缓了缓情绪，看向沉漪庆幸地笑着。
“后来你蜕鳞，我血脉有了感应，我才知道你好好的。”
为此他还特意找来了云如野，取了一些东西回来给他确认。
沉漪没想到，她竟然是被人从苍曦这里偷去的永未海。
无论怎么想，她都无法去质疑海皇族。
“我由海皇族长公主，也就是我阿姐抚养长大，她比我年长八岁，一直以为我是她亲妹妹。不可能是海皇族。”
她抓紧了华光的手臂寻求安全感。
“一定不是。”
华光握了握沉漪的手，将她抱紧，安抚她道：“你姐姐若是对你的来历撒谎，我不可能察觉不出。”
“海皇族没有这样的神通。”苍曦也这样觉得。
重提这桩旧事，苍曦心中的疑问也被重新勾起。
沉心殿造神的秘密可是天机，被盗之前，这里只有他与化羽进出。
虽然他的苍龙天空城与云天仙境一样，对外来者没有压制。
但毕竟是神域，仙家是完全做不到的。
能自由进出碧苍神宫不被他发现。又悄无声息地带那么大的东西跑去永未海。
武痴南离不可能。
华光一百年前在云天仙境做守护神，没这闲工夫。
他早就怀疑过执明，但执明没有动机，他也不能自由进入永未海。
“哥哥，别去追查了。”沉漪叫住苍曦，“只要结果是好的，咱们就别去追究是谁了，好吗？”
况且，对方很显然没有恶意。
不然也不会把她带给海皇族，还编造她是海皇的亲生孩子。
苍曦没听进去。
十万年的心血，不打声招呼就带走，叫他不追究？
不可能！
起码得补偿他一座山的造化神物！
这时化羽端着一颗颗摘好的紫叶葡萄过来了。
他将盘子放在沉漪面前，便出去备冰果子。
看着桌上洗净的葡萄，华光心念一动，一颗颗晶莹剔透的葡萄便冒出了袅袅寒气，表皮上还开出了一朵朵细小的冰花。
沉漪捏了一颗，抵在唇边正要吃进去，就见华光好奇地看着她。
“你先吃。”沉漪将手里的送去他嘴边。
华光轻启唇，任她将晶莹如淡紫美玉般的葡萄推进他嘴里。
入口脆甜多汁，回味清香。
华光能理解沉漪为什么会喜欢吃了。
但作为食肉动物，他并不喜欢。
他会好奇是什么味道，也只是因为沉漪喜欢吃。
苍曦看了看沉漪，决定先把抓贼的事继续放在一边，眼下是团圆的珍贵时刻，犯不着为别的事浪费心情。
看着眼前你侬我侬，全然不管他这孤寡老人死活的夫妻二人，他不由得……满足地叹了口气。
十万年前他向华光提议，将妹妹沉漪许配给他。
许是他太过唐突，没有让两人先好好接触熟悉，就提了这事，导致被拒。
没想到，十万年后，他们居然自己走到了一起。
“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如何认识的，又是如何瞒过濯流成的亲？”
苍曦这话一问，沉心殿的仙侍纷纷将耳朵竖了起来。
沉漪将最后一颗紫叶葡萄喂给华光后，熟练的将她与他从相遇到成亲的过程掐去亲密部分，老实巴交地叙述了一遍。
苍曦专注地听着，脸上表情很是丰富。意味深长的眼神不断在华光身上扫来扫去。
“华光，做了守护神之后，你真的改变了许多。”
华光觉得有趣，“何以见得？”
苍曦思索道：“换做是三万年前的你，被解开封印的第一个反应，会是杀了沉漪。”
沉漪听了连连点头。
她可不就是被三万年前的华光连杀了九次。
所以当苍曦想听她成亲到现在的事时，沉漪只挑开心的，不挑难过的讲。
华光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缓缓将怀抱收紧。
待沉漪与苍曦聊完那些过往，她话头一下转了好几道弯。
“哥哥，如果我们将神约恢复完整，这世间所有人关于我的记忆，会不会一并恢复？”
沉漪说着，朝苍曦伸手过去，笑得十分狗腿。
“所以哥哥，你可以让我走关系，白得我和你的章约神印吗？”
苍曦：“。”
这小妮子原来在这等着呢？
苍曦看着沉漪，脸上笑意宠溺，心里百感交集。
海神沉漪是不会这样的，哪怕开玩笑，她都不带拐弯。一板一眼，规规矩矩。
他很乐意见到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活泼又可爱的沉漪。
于是，苍曦很爽快地将自己与沉漪的神约之印，交给了华光。
如此轻松拿到苍曦与沉漪的神约之印，华光很意外。
“你竟未设取印条件？”
“没有，我足不出户，没有必要。”苍曦老实答道。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认为：
万一有人想要再启用神约修改法则，有华光挡在前面就绰绰有余。
更别说还有南离、执明。
当然，这部分原因苍曦是不可能说给华光听的。
沉漪懵懵地收回手。
东西是她要的，娇是她撒的。
为什么果实是她坐着的那个人摘的？
她就看到两条影子“咻——”地一下从眼前掠过，飞去了华光眉心。
然后就没了。
至少给她过过手？
华光轻轻戳了一下沉漪的额头。
“怎么一副失落的样子？你要来不是给我的吗？”
“给你的呀。”
“那你还在想什么？”
沉漪眨巴了几下眼睛。
是这么个道理。
但似乎她刚刚纠结的不是这档子事儿。
可被华光这样一打岔，她又不记得为什么纠结了。
沉漪不想与忽悠大王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便向苍曦打听起雪珂和重暝的下落。
“我看落花有意，流水差点助力，便做了回月老。”
苍曦看了一眼华光，对沉漪慈祥地笑了笑。
“他们在欲念幻境历劫，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
哪知沉漪听了，直接花容失色。
“哥～！你说你把雪珂……扔、扔哪了？？！”
“欲念幻境最是能提炼真心真意。怎么了？”
苍曦故作深沉地解释。
“他心有所属，你想让他改变心意，顺其自然是很难的。”
沉漪还想要说什么，华光圈紧她，轻哄。
“别着急，苍曦不会将他们放在你弄丢杏桃的那一处。”
“弄丢杏桃的那处？”苍曦挑了挑眉，“你去过了？去的哪一处欲念幻境？”
沉漪脱口而出：“烟花巷。”
苍曦的脸黑了又白。
“哥哥？”
苍曦轻咳一声，“嗯。没有。你放心。”
“那就好。”沉漪安心地靠进华光怀里。
苍曦一转眸，对上华光那双漆黑如深渊的虎瞳。
像看透了的感觉油然而生，他顿时觉得如坐针毡，连忙心虚地起身。
“琳琅殿早已收拾妥当，沉漪，你要不要先去休息？我突然想起，有些复生祈愿需要去看看。”
“既然是复生祈愿，那哥哥就快去忙吧。唔……我正好困了。”
沉漪乖巧地点点头，捂嘴打了个哈欠。
华光心下了然。
他知道，沉漪是为了让苍曦舍得去忙，而故意装困的。
他将沉漪送了回去，片刻后，又出现苍曦的身边。
两人在桥上凭栏远眺。
“你不陪她？”苍曦问。
华光答得毫不遮掩：“她要玩水，我在不好。”
苍曦轻笑一声：“都几次入海了，你竟还怕水？”
华光勾了勾唇，不想回答孤寡老人这个问题。
望着一派岁月静好的苍龙天空城，苍曦感慨万千。
“待你们离开苍龙天空城，我也要云游四海去了。到时以风花为信，有缘联系吧。”
“不管事了？”
“不管了。”
苍曦朗声笑言，冰蓝色的龙瞳晶亮晶亮的。
“世间最大的麻烦已解决，妹妹也有了着落。我无牵无挂，天地辽阔，我可肆意遨游。”
十万年，为了沉漪，也为了守护章约神印，他一直没有离开过苍龙天空城。
甚至碧苍神宫，也只在龙蛋被盗走后的这百余年，他才走出过。
聪明如华光，自然懂得苍曦话语背后的含义。
包括苍曦在话里暗戳戳骂他是世上最大的麻烦。
华光轻轻瞥着苍曦。
“云游的话，去云天仙境坐一坐。你与昼恒应该有聊不完的毕生宏愿。”
苍曦缓缓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华光笑而不语。
一个执着于用守护神改变他的心性。
一个则希望用儿女情长，让他有所约束。
真可谓是——为了天下苍生操碎了心。
不结拜真是可惜。
苍曦不知华光深意，他憨憨地以为华光是在为沉漪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