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拿她试丹丸,两年后又转手给了桃山一个名叫五神宗的宗门,这个宗门全宗上下都是为了成仙长生,泯灭人性的方士。”
“南梦蝶落入他们手中后,因一些原因成了他们的肉鼎,被喂了药囚在祭祀鼎中……”
天意作弄,五神宗的人穷尽毕生追求长生不老与成仙不成,南梦蝶反而阴差阳错的成了。
长生不老,半人半仙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长更深的恶梦。
她从小被囚禁折磨,早就迷失了心神,三魂七魄不全,不仅不会说话,还毫无反抗意识。
在五神宗那些男人的眼里,南梦蝶就是个青春永驻,听话耐造的肉鼎。
某一日不知发生了什么,南梦蝶变成了沉漪看到的样子,她散发出的气息令那些作恶的人一个一个都死在了极乐的梦里。
自那时起那个山洞逐渐成了遗世之地,山神曾经试图帮助她,她却怎么也不肯离开那尊祭祀鼎。
除了她扩散出的污浊之气,她自己不曾亲手害过一条命。
只是她好像一直在等着什么。
或许是死亡的那一天,又或许是她的某个执念。
沉漪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岑吾冥君,南姑娘父母的转世,能帮我们找到吗?”
既然半人半仙,应该是能看出来她不是凡人,所以才用自己仅仅记得的东西,来告诉她一些事。
一个自幼远离父母,又遭逢大难的小姑娘,就如同是风雨飘摇中的一片树叶,她若是执念为恨,应该要害人。
但她灭了五神宗后又没有别的主动恶意了。
所以沉漪猜测,南梦蝶的执念,应该是,家,父母。
“稍等。”岑吾吩咐一番捧册子的文录官。
不多时,那官员抬起头,面露难色,犹疑不决。
“这个……这个……”
“怎的连话都不会说了?”岑吾皱起眉,拿过他手里的册子细看。
“这个……”岑吾站起身,面色也不太自然,“请随我来。”
沉漪惘然地看向华光,华光起身把她拦腰抱起,跟着岑吾去了。
一行人来到了往生桥,桥下是照世河,桥那头是轮回台与九幽冥狱,这头是九幽冥府。
往生桥两头各有四个核对的核录官。
沉漪不太明白,怎么找人父母找到了这里?
“南守乔,林彩蝶。”文录官唤道。
桃山,五神宗洞府。
祭坛上,父母与女儿时隔千年再次重逢,南守乔与林彩蝶冲进鼎中,抱住女儿哭得声嘶力竭。
除了悔痛,还是悔痛。
人在后悔时,总是会在脑海里重复回忆他所后悔的事。
那时为了生计,南守乔与林彩蝶夫妻外出谋生。留下年幼的南梦蝶,与她失明的奶奶守在家中。
一家人虽要久别,也能一年团聚一次。
南梦蝶五岁那年,他们终于挣了些小钱,却在利益里越陷越深,不愿意把时间花在归家的长途跋涉。
总想着多赚一些,再多赚一些。
等他们因为母亲重病膏肓,才舍得返乡。车马慢,摇晃半月余才到家。
到家时却发现母亲早已过世,并已在亲戚帮助下安葬。
而女儿南梦蝶,却在家中被歹人掳走。
自此他们踏上寻女之路,并为此受尽欺骗,吃尽苦头。
最绝望时,听信邪门歪道,弄的重病缠身,散尽钱财。
可有血有肉的人,却依旧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最终,南守乔与林彩蝶生生累死在寻女的路上。
死后他们不愿投胎,成了往生桥核录官,永远守着往生桥,等着女儿从桥上走过。
这辈子,下辈子,总有一辈子能见上。
他们不知,南梦蝶遭五神宗迫害,成了半人半仙,没有这辈子,也不会有下辈子。
不仅如此,她只要活着就会遭受非人的苦难。
即便后来五神宗的人都死了,魂魄不全的她没有自戕的意识,解脱不了。
更不知她的爹娘,还在往生桥上等她。
暗无天日,扭曲污秽的梦魇里,南宫梦蝶一遍一遍重复自己的名字。
只要爹娘找来,她便能回家。
现在,与爹娘相见,没了执念,南梦蝶竟就这样死在了爹娘怀里。
原来不是她不离开,而是,她早已油尽灯枯。只靠着回家的执念……
“妮儿,要是走丢了,有人问你,你就告诉他,你叫南梦蝶,爹娘在长河镇……爹娘一定会来找你。”
林彩蝶泣不成声的声音从鼎中传出。
“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教你了啊……”
沉漪不忍看,转过脸埋在华光肩头,用力吸着鼻子,忍住不哭。
华光一言不发,抱着沉漪走到远处,轻抚着她。
沉漪哭得稀里哗啦。
南守乔夫妇带着南梦蝶的残魂,回到了往生桥。她的残魂无法转生,便用魂灯装着带在身边。
一家三口也算团圆,在往生桥边,永不分离。
沉漪远远看着,许久不语,忽然她想起可以把南家一家三口的遗骸找一找,安葬去家乡。
华光将手轻轻放在沉漪的额头,“何必去操这份心。”
虽然过了一千年,对神仙而言此时也不难办。
“不知不管,既然知道了就做圆满些吧?”
沉漪握住华光的手,放在脸颊边,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这事就靠你啦,守护神华光神君。”
华光浅浅地弯了嘴角,看着沉漪,没说话。
搜寻遗骸的结果令两人都不由得……相顾无言。
南守乔与林彩蝶的遗骨,竟然,就在桃山下。
回到桃山。
南梦蝶不在了,桃山在华光镇山河的虎啸声中,恢复了清明与宁静。
只是山死透了,不会再有一丝生机。
“如果不灭心莲没来插一脚,说不定还有救,是吗?”
吹着清风,沉漪有些遗憾。
拍拍脸,她收拾起心情,抱住华光的腰,靠在他怀里。
“这么几天下来,我又有好多祈愿折要批阅了。”
“不用烦恼。”
“嗯?”
紧了紧揽在沉漪腰上的手,华光望向远处黑色的群山,徐徐开口。
“我已不再是守护苍生的守护神。”
他低下头,深邃的望进沉漪茫然的眼睛里。
“从今往后,千年万年万万年,我只守护你一人。”
只为你一人而战。
沉漪花了片刻的时间去解读、消化华光的眼神,与话语的深意。
她没有去问华光为何卸任的想法。
华光本就不是伟光正的神明。
守护苍生,对华光而言不是荣誉,也不是实力的认可,而是重重枷锁。
同时,她也知道华光不会像从前那样肆意杀戮。
他会为了保护她的心性而收敛。
华光俯下身,抬起沉漪的脸,与她额头相抵,鼻尖相触。
不言不语,心意相通。
“我们可要抓紧时间了。”沉漪轻笑。
在她继任海神之前。
“千山万水,四季更迭,人世百态,还有好多,我都想和你去看。”
沉漪俏皮地弯起眉眼,在晴天下,冰蓝色的眸子熠熠生辉,如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海。
如果有缘份,还想要孩子。
龙崽崽,虎崽崽都行。
在她不在的日子,留在他身边陪伴。
心头忽然一惊。
她明明之前还想着,一万年内不想要孩子来着。
可一万年太长了。哪有这么长的时间,给她去与他相爱。
“暂时不行。”
华光冷而利落的打断了沉漪的伤春秋悲。
“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在那件事完成之前,她的养老计划得放一放。
沉漪一愣,疑惑地看着华光。
重要的事?
华光直起身,抓着沉漪的肩膀给她转了个方向。
“那片山脉,是南离的神域——赤霄离海的护域屏障。”
黑色群山连绵起伏,高耸入云,像是用来囚困巨兽的黑色铁墙。
“我要去南离那拿一样东西。这个东西,能镇住唤海神宫,叫它再不能约束海神的自由。”
沉漪猛然抬头,望向华光的眸子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震惊。
比起能镇住唤海神宫的神物,沉漪更好奇华光怎么会知道,海神的事……
修长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沉漪的鼻尖,华光的声音温柔而轻缓。
“三万年前的我探过你所有的记忆,你与他相处的记忆我都有,忘了吗?”
沉漪惭愧,她只顾着伤心,确实忘了这一点。现在华光一提,就都想起来了。
她抱住华光,乖巧地撒娇。
“那你带上我好不好?我保证,你不让我做的事我绝对不做。”
华光冷脸拒绝:“不行。这不是你撒娇就能点头的事。”
“夫君~”沉漪拉住他的手,一边摇一边轻唤。
“……”
“夫君~”
“好。”无奈至极的语气里又带着些喜悦。华光拦腰抱起沉漪,将她抱得很紧。
“你要是不听话,我随时会把你送回来。”
沉漪心中窃喜,她就知道没有一声夫君搞不定的华光。
华光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山岗的风,吹起两人的垂在身后的头发,掀起华光滚着金线的雪白衣摆。
裤子的余边被风收紧,更加显出那颀长双腿的笔直有力。
华光正要踏风而去,身后传来了令他与沉漪都意外的声音。
“沉漪!”雪珂焦急的声音自沉漪,与华光的身后传来。
半蛇身的重暝松开卷着千秋岁引的尾巴尖,雪珂御着千秋岁引,径直飞到沉漪怀里。
华光看向重暝,眼神深寒。似乎是在质问重暝他们两个怎么过来了。
“她听昼恒说你卸任了守护神,要去取四神之约。”重暝甩了甩尾巴,神色有些不自然,“要和你们 一起去。”
“碍事。”华光冷冷看了一眼沉漪怀里的小球,给了重暝一记眼刀:“把你的鱼带走 。”
他又不是看孩子的。
带自己的是没办法,再带个别人的……
以为他是去四神神域游玩吗?
躺在华光怀里的沉漪像只玩球的小海豹,捧住千秋岁引滚了滚,又抛了抛。
看雪珂惊慌,沉漪心疼的躲闪了视线。
“珂珂,此去山高路远,生死不知,小颠簸你都吓坏了,前路可还有许多比这可怕的多的事情,就在地龙渊等我们吧。”
沉漪说这些话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她在转轮山见识过的炽焰炼狱。
一场山火,就已经像地狱一般,可想而知,南离神君的神域会是怎样一副地狱景象。
即便只是回忆,她也不可避免地心悸了一下。
雪珂稳了神与身子,用力摆动两侧的鱼鳍,激动地乱比划。
“你就带上我吧!以备不时之需。我虽为原身,也不会影响施法行咒……”
说到一半,雪珂从沉漪手中挣脱,飞到华光面前。
差点忘了,沉漪可是夫管严。
说服华光神君可比说服沉漪有用。
“华光神君。”
雪珂点了点她的鱼脑袋作为行礼。
“雪珂本体为永未海的巫仙鱼。是沉漪的医仙。神域中,沉漪若有伤与病,雪珂能立即治好。”
她加重了“立即”两个字。
雪珂大气也不敢出,低头承受着华光压迫感极强的审视目光。
调整了一下气息,她坚定而自信地说道:“带上我,也许不会事半功倍,但绝对是未雨绸缪。”
“沉漪与重暝,你愿意选择沉漪?”华光冷不丁地问。
雪珂浑身一震。
昼恒来找重暝说起华光的打算,她一听完就急哄哄请求重暝送她过来。
那一瞬间,她满脑子想的是,这样危险的事,沉漪一定要有靠谱的医仙在身边。
其他的她都没想过。
雪珂转过身。
山野的风一视同仁地吹着重暝的长发与衣衫,他的目光短暂的抬起来看了她一眼,然后便落在了沉漪身上。
沉漪不在,她就有大把时间来改变重暝的心意。
可是,昼恒说,四神的神域很危险。
心上人,与挚友……
如何取舍。
华光回忆起他与沉漪打闹那晚,雪珂曾在殿外关心沉漪的身体。
原来是沉漪的医仙。
华光抱着沉漪转过身,踏上山风。
“你若决定了,就跟上来。”
沉漪与雪珂的两双大眼霎时瞪得更大。
从安危考虑沉漪不想带雪珂,从陪伴考虑,雪珂和她一块儿,她开心疯了。
雪珂则在深深看了重暝一眼后,振作精神掉转方向,御着千秋岁引,“嗖”地射进沉漪怀里。
沉漪望着怀里精致的水球,眼前浮上斑驳的水光。
“珂珂……”
雪珂点点头,靠在她怀里,语气安抚:“我想你好好的。”
华光低下头,与沉漪相视一眼,然后抬起头望向远处的漆黑山脉。
沉漪抱紧雪珂,扬起笑脸:“华光,我们走吧!”
山风猎猎,长路艰险未知。
但挚爱与挚友皆在。
她无所畏惧。
与此同时,御灵殿。
软榻中央的小桌上摆着崭新的棋盘。
昼恒手持崭新的灰晶冰裂纹棋子,先行一步。
长庭执青晶棋子随后落下。
“主儿,您为何要特地去告诉重暝神君华光神君的事?”
昼恒垂眸轻吟:“因为……”
华光撂挑子不当守护神,守护神的最佳人选就是重暝。
昼恒抬起眸,意味深长地看着长庭。
“与其在授印大典上等不到新任的守护神,不如提前让他抉择,是回到守护神之位,还是选择好友。”
青晶棋子从长庭的洁白指尖落下,弹过棋盘,清脆地落在地上。
“好友?好,好友?”长庭惊得结结巴巴,“您说重暝神君,与华光神君?!!”
长庭听了直摇头,满脸写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三万年前,重暝神君为了守护那一百多位仙家,被华光神君打得没了半条命。结果养伤期间,您还把他的守护神神位给了华光……”
长庭话说一半,对上昼恒意义莫测的表情,一时哑然。
摸不着头脑,他想错了?
“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昼恒分明没在笑,却给人一种在和煦地微笑的感觉。
长庭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弯腰拾起棋子。
“主儿,四神之约,到底是什么?”
关于四神之约,他只在三万年前听过南离神君提起。
削弱华光神君神力与神性的办法,便是来自四神之约,还是南离神君告诉主神昼恒的。
昼恒不疾不徐地落子。
“长庭,你知道四方正神是什么吗?”
“知道。”长庭眼中露出惊喜,总算有一道题是他会的了。
他端正坐姿,昂首沉吟:
“天地初开,日夜星辰,名昼恒神君。”
“四象四时,四方正神。镇四方天地,灵气流转,四季更迭,生生不息。”
“金为华光神君,木为苍曦神君,水为执明神君,火为南离神君。”
“春为苍木应龙,夏为离火朱雀,秋为太阴玄蛇,冬为清霜白虎。”
长庭扬了扬脸,很是得意:“这不是人尽皆知?长庭早已记得滚瓜烂熟。”
昼恒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既然这个世界由我们五个所创,那永未海是怎么回事呢?”
长庭脱口就答:“自然是海神濯流……”
昼恒摇摇头:“不对。先不说他被华光克制得厉害,若是他,他又怎会被唤海神宫的禁制囚困?”
长庭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他懂事起,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永未海是敌方。
如今被昼恒一问,他才惊觉,上古时期,好像少了一段历史。
关于永未海的来历。
永未海昼恒也不清楚,他那时与四神并不接触,只默默各司其职。
昼恒有些惘然地叹了口气。
“四神之约记录了四神的削弱方式,以及世间万物的秩序规则。它生效之后,分为了四分,他们四个分别持有一部分。”
自四神之约完成之后,永未海便出现了唤海神宫。
也是自那天起,濯流宣布与西幻大陆势不两立。
同时,四神隐居神域,不问世事。
没过多久,昼恒不堪重负,便建立了云天仙境,替代四神。
“华光神君拿到完整的四神之约,岂不是可以重立世间规则,包括,改写……唤海神宫?!”长庭忽然高声道。
“谁知道呢?”
棋罐里发出轻响,昼恒面不改色,不着痕迹地落下一子。
“四神之约关乎天地根本,区区三万年的守护神,不足以抵消华光那七万年的肆意妄为,他们三个不会轻易交出残章。”
谁敢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一位疯神?
那不得连地基都拆了。
想到这里,长庭脸色微变,“华光神君怕是要吃苦头。”
昼恒点点头,又落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