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沉漪起不来。
她趴在床边,被地上摇晃的光影迷了心神。
“久违地惩罚你一下。”华光俯身下来,亲吻她的肩膀。“叫你记得,你只能想我。”
等了许久,芙蕖招手,将千秋岁引捧在手里,“走啦~过两日我们在应聆宫,应该能见到沉漪。”
过两日……雪珂转过身子又看了紧闭的大门两眼,一脸茫然。
两日又过两日。
清霜殿内,沉漪靠着床架,揉着腰。
华光蹲在床前,正在为她穿鞋。
“今日一定要去吗?”沉漪掩嘴打了个哈欠。
“要去。”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华光重复道:“当然要去。猜猜看,攒了多少的祈愿折?”
“啊!”沉漪想起来这回事了。
不怪她忘记,实在是那两日华光太过缠人。别说祈愿折,她都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两人刚到玄霜殿,长庭便来请华光去御灵殿。
华光抬起沉漪的脸,在她唇上不舍地一吻,他吻的很欲,全然不管旁人死活。
长庭连忙看向别处,耳朵通红。尽管来时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秀到。
华光看着沉漪,轻声叮嘱:“觉得累,就等我来。”
大庭广众之下,沉漪羞红了脸,但没有回避这样公然的示爱,她抱了抱华光,很乖的点点头。
御灵殿内弥漫着一些沾了污浊的灵气。
直到这些灵气都散了,华光与长庭才进殿。
“不灭心莲的下落,已经有了。”
昼恒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指尖轻点,眼前萦绕出云雾幻象。
幻象先是汇聚出一片山秀丽的山水,而后骤然变得浑浊,山中的水色看起来像是染了血色的污水。
“这是桃山,方才那股子污浊的气息,便是来自桃山的山神。”
下届的地仙小神,若非传召,来不了云天仙境。
华光一伸手,昼恒便将桃山的折子放在他手中。
桃山的异象已有千年。
它背靠南离神君的神域,即便隔着结界,离火的乾坤正气也能震慑这些不详不正之气,因此过去千年,都相安无事。
直到半个多月前……
昼恒凝着幻象出神:“桃山山神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能查出大概已经尽力。”
“小神也是神。普通的脏东西是无法沾染神身的,此世间,只有不灭心莲的执念才有侵蚀神体的本事。”长庭道。
强大如华光神君在不灭心莲那都吃过亏,更何况是小小的地方山神。
这也证明,祸害桃山的并不是不灭心莲,只是与它有关,否则桃山山神都没命上奏。
华光看着折子一言不发。
“怎么?对不灭心莲有阴影了?”昼恒打开折扇,轻笑。
侵骨的冻人寒气骤然爆发,刹那间,森白的结界自墙角升起,将殿内笼罩。
“桃山会去,但桃山,将是我作为西幻大陆守护神做的最后一件事。”
华光摩挲着手中的折子,将它放在一旁。
“你要卸任?!!”昼恒看了看华光的结界,垂下眼帘,轻叹一口气。“我可问一问缘由?”
“当年,我为她负这一身枷锁。如今,为她我要卸了这一身枷锁,回归我本来的神位。”
华光抬起眸,将守护神的神印放在昼恒面前。
“好端端的,你要做什么事,一定要回到原来的神位才能做?”昼恒打量着守护神的神印,不拿。
修长指间开出一朵冰棱锋利的尖锐花朵,捻碎冰花,华光眸色冷冷,声如碎冰。
“我要重启神约,改天地法则,解唤海神宫的束缚。”
让她,永世无忧。
整座山光秃秃的,泥土呈现出红色的黑。
目之所及的水源都污浊不堪,腐烂的臭味漫山遍野飘散。
连着最难脏的山雾,都如同灶台的烟灰一般,一碰就黑。
“这座山已是死山,没有救的必要。”华光冷漠地定下桃山的生死。
沉漪望着眼前的满目疮痍,忍住了内心的反胃。
”我们找找源头。能与不灭心莲扯上关系的,都是执念极深的人,说不定这山中的污浊气,就是来自某个含冤而死的人。”
华光赞赏地看了沉漪一眼,换了个单手抱的姿势,带着沉漪踏进这片死地。
桃山的污浊气固然重,但在华光的杀气面前,就像是蜉蝣遇上大海,不值一提。
别说沾染,这些污浊气与脏雾,见了华光皆退避三舍。
于是便出现了两人走到哪,哪处便以两人为中心,方圆十米内清清明明的怪异景象。
越往深处走,空气里的腐臭越重。
“华光,你的祥瑞之气驱不散它们吗?”沉漪搂紧华光,胃里隐隐有了翻江倒海的趋势。
这些气味不似一般的血肉腐烂,而是内脏的臭味。属于致命的难闻。
正说着,两人来到一处坍塌了一半的洞穴外。
从洞中出来的污浊气浓郁似稠血,腐臭味反而闻不见了。
不仅闻不见,沉漪嗅了嗅,洞里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就像是……话本子里描述的,尚未经人事的,女子的体香。
但谁的体香能这样重,还散播这么远?
沉漪与华光对视一眼,心下了然。桃山异象的根源,就是在这山洞中了。
沉漪抛出一盏仙引灯,照亮洞穴。
点亮的一瞬间,沉漪惊叫一声整个人瑟缩进华光怀里抖得要命。
洞穴里蛛网遍布,灰白一片,大屁股的蜘蛛到处都是。它们腿脚极长,受到光亮的惊吓,爬的特别快,惊悚得令人头皮发麻。
华光捂住沉漪的眼睛,眸光一闪,洞穴里所有不该有的玩意儿都化为了雪落在地上。
“好了,好了。”他轻轻拍着沉漪的背,“下次出手不要那么快,这种地方很常见这些恶心东西。你等我出手就好。”
“我,我……我想着你抱着我不方便……”
沉漪想闭眼又不敢,一闭眼就满脑子都是刚才的可怕场景。
她要知道是这些鬼东西,她刚才就不扔灯,而是扔火把了。她虽然不怎么样厉害,变些小玩意儿还是绰绰有余。
华光抱着沉漪温柔轻哄:“好了,没有可怕的东西了。怪我,没有事先想到……乖,不怕了。”
沉漪僵硬的转过头,眼泪汪汪,她死死盯着华光的脸看。
“怎么?”
“看一会儿你的脸,就能忘了刚才的可怕场景。”
华光弯了弯嘴角,空着的那只手捧过沉漪的后脑勺,薄唇覆上因为惊吓而微微颤抖的娇唇。
绵而轻柔的吻,像是含了蜜汁仙果般的甜。
甜到沉漪心一阵发麻,身子都酥软,差点没抱住。
“好了,我好了。”她低头从华光的唇齿间撤出,“在这种可怕的地方,也就你吻的下去。”
华光忍不住笑起来,“我吻的是你,怎么会下不去嘴?”
似是想到什么,他抬起沉漪的脸,幽幽叮嘱。
“往后你只要看着我就好,其他不要操心。”
“那样的话,我和吉祥物有什么区别?”
沉漪小声嘟囔。
“偶尔还好,像这样简单的事情我也想做些什么,我不想……”
变成什么都不会的累赘。
“你永远都不会是我的累赘。”
华光的笑意渐渐变浅,眸子悄无声息地覆上了名为偏执的暗影,深邃得骇人。
“我只要你爱我,然后全身心的依赖我,别的,不要再管。”后四个字他咬得重又缓。
沉漪愣了愣,努努嘴,有些不高兴。
“好吧。”
那她只能当条没有志向的咸鱼了。
华光眼神微动。
闹脾气了?
双手把沉漪抱在胸前,华光捧起她,仰头温声恐吓。
“不听话我现在就把你放下去。”
鸡皮疙瘩瞬间爬了沉漪全身,她连忙摇头,“不敢了不敢了。听话,听话。”
“乖。”华光抱回沉漪在怀里,“我能给所有包容和宠爱,唯独这件事不能。知道吗?”
即使现在满地都是雪,沉漪也害怕,她手脚并用地紧紧抱住华光,将脸埋在他颈窝。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了。”
这地方太恐怖,突然变脸的华光更是恐怖一万倍!!
“你在哭?”华光声音忽然一变,态度软了一大半,“我,刚才吓到你了?”
“没有啊。”沉漪茫茫然地抬起半张脸,“我没有哭。”
这就哭了,还怎么咸鱼翻身?
沉漪这才听见,洞穴里,回荡着有些稚嫩的女子哭声。
乍一听,与她确有几分相似,但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低声抽泣的声音大多都这样。
让沉漪觉得诡异至极的是,这哭声好似就响在耳畔。
“不是我,那是谁在哭?”
沂山北,月牙泉。
风和日丽,月牙泉生机盎然。
呦呦鹿鸣,泉水叮咚,林中偶有林鸟啁啾婉转,风吹过时,树叶沙沙轻响,泉水涟漪片片。
清澈见底的泉水,在阳光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冰蓝色光芒。
一双洁白的手翻开泉底的石头,小心的拾起冰蓝色的鳞片,擦拭干净,放进一旁石头上的锦匣中。
应言将滑落的袖子再次翻上去扎紧,苦恼道:“一片一片捡上来,太累人了。还好并不多。”
一头颈边有云纹的白鹿拨了拨泉水,翠绿色的眸子倒映着泉水的波光,幽幽地盯着应言。
“若你用法术碰了这些鳞片,会影响苍曦神君的判断。”白鹿嚼着小白花,身体里发出了云如野的声音。
应言泼了白鹿一脑袋水,“这样重要的东西,您为何不回来自己取?”
“重不重要的,我也不知。他要,就给。”白鹿嚼着花。
“您不会是拿苍曦神君当借口,实则是自己想收藏沉漪公主的鳞片,睹物思人吧?”
应言擦拭着鳞片,贼兮兮地瞟向白鹿。
“不然您怎么留了小分身守在月牙泉?这小分身还不傻也不呆。”
白鹿跺了跺脚,眼帘半垂,眼色阴沉。
“好聪明啊小应言。”
云如野的语气如常,应言弯腰翻找着泉底的鳞片,没看见白鹿的表情,他乐呵呵道:
“那是自然。您向来散漫,虽然对谁都好,却从未对谁那么上心。”
那日云如野明知有重暝在护法,依旧大动干戈封闭云霆山,虽然事后证明他的决策是正确的,应言还是觉得自家主儿过份体贴了。
“难道就因为沉漪公主救过您的分身吗?我才不信。”
一抬头,应言吃了一记暴栗。
“您,您怎么真来了?”
仗着身高,云如野往下睨着应言。
“分身的救命之恩也是恩,世间的情谊难道只有男女之情才重吗?”
他头戴草帽,虽是一身山野村夫的质朴打扮,也难掩他的神君之姿。这番话出口,更有隐世高人之感。
应言擦干净最后一片鱼鳞,放进锦匣,恭敬地捧给云如野,端声道:“是,应言知道了。”
云如野数了一下,确认与他感知到的没错,便将盖子盖上。
锦匣的盖子上盘着一条栩栩如生的点翠青龙。
他朝泉水看了一眼,眸子里闪过一丝遗憾。
若不是苍曦想要研究这时隔三万年,才出现的小唤海灵龙。
他倒是希望,这些鳞片永远沉眠在月牙泉底。
“神君?数目不对吗?”
云如野回过神,“对。”
应言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云如野手中的匣子:“不知苍曦神君要这个做什么?”
“不知。”
云如野上了岸,走进林深处时,他忽然顿住脚步。
“小应言,你知道人们为什么称呼大海为母亲,而非父亲吗?”
“应言不知。”
杵在月牙泉边的应言老实巴交的想了想。
“您这么一说,还真是。可这有什么差别?神君您就是太闲了,总喜欢关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云如野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过头。
“你的假期结束。现在,立刻,马上,随本君一同前往苍龙天空城。”
金雾缠着仙引灯,稳稳地飞在前面,照亮前路。
猩红的洞穴宽敞且深,天然形成中又有不少人工雕凿的石室。
寻着哭声,沉漪与华光踏进了最里面的那一处洞穴。
到了这里,哭声便戛然而止。
悠悠的吟唱声,空灵地从里头飘出来,与刚才的哭声一样,仿佛就响在耳畔。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两句。
走进洞穴,二人身处在一处石壁,从上往下看,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石坑,被人打造成了祭坛的模样。
周围是一圈烧火的铁盆架,如今已倒了一半。
祭坛中间摆着一尊浴桶般大小的祭祀鼎,那吟唱声便是从鼎中传出。
鼎里猩红烟雾弥漫,看不清鼎内的东西。
“有一缕不灭心莲的执念之气。”华光道。“下去看看。”
皓雪翩然降临,华光眸子一凝,这洞穴里的污浊之气尽消散。
吟唱声也停下了。
祭祀鼎的大小与沉漪估计的相差无几。鼎的颜色极深,呈猪肝色,上面颗粒不平,像是一层又一层覆盖了什么东西。
沉漪好奇,想变个树枝去戳一下,想起刚才华光的警告,她忍住了。
好奇心不仅会害死猫,她有深刻的体会。
鼎身的主花纹是五个面目可憎的鬼面,密密麻麻的字被扭曲成诡异的形状,构成装点的花纹。
“像是某种神明崇拜。”沉漪伸手指了指鼎的边缘,“华光,你看见里面是什么了吗?”
华光收回探向鼎中的视线,转过身看向怀里的沉漪,“看见了,但你最好不要看。”
沉漪缩了缩身子,“是,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是一个活的小姑娘。”
“什么??!!”沉漪惊叫起来,“活的?!!”
这种除了她和华光,鬼都不来的地方,居然有个活的小姑娘??!!
华光还没来得及描述,躺在怀里的人就抓着他的肩膀挣扎起身,抱着他脑袋,好奇的往鼎里看。
身子捂他一脸。
华光的脸色“唰”地沉了下来。
沉漪看见鼎底盘坐着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姑娘,衣衫褴褛,皮肤白的没有血色。
沉漪在上面低头看她,她抬头看着沉漪。
小小的圆脸婴儿肥,杏眼圆圆清秀可人,只是表情麻木,双瞳还是发黑的红色。
她的胸脯因为呼吸而缓缓起伏。
“南-梦-蝶。”
稚气未脱却极为刻板的声音,从小姑娘的身体里传出。
听起来,像是才学会说话似的。
“你的名字吗?”沉漪很惊讶,她竟看不出眼前的小姑娘是人是鬼。
“南-梦-蝶。”
小姑娘又重复了一句。
接下来不论沉漪问什么,她只僵硬的复述这个名字。
就好像是,她的记忆只有这个名字。
可明明她刚刚还念了两句诗。
沉漪不敢去探南梦蝶的记忆,便想起华光来。
缓缓低头,她呆看了怀里的华光一眼,猛地缩回他怀里,双手捂住脸。
“对……对不起……”
华光没说话。
沉漪悄悄拿开手。
久违的,她在华光眼里看到了要吃人的森冷眼神。
沉漪讨好的揉揉他的脸,“您受委屈了,您消消气!”
华光长叹一口气。
这么一哄,他的气也不是很气。
但前面说了叫她不要多管,这会儿她为了看一眼的好奇,竟无知地用胸捂他脸。
他什么都不做,心里又更不如意。
最后沉漪的屁股遭了殃,被华光摁在腿上打了一顿。
九幽冥府。
一听说华光与沉漪来了,岑吾便连忙将殿内的花都收了起来。
华光随便坐,沉漪乖巧地站在他身旁。
“怎么不坐?”
岑吾命人特意搬了把椅子放在沉漪身后。
沉漪莞尔一笑不知怎么开口,华光一个眼神,岑吾就不敢再热情好客了。
沉漪哪敢说她屁股疼。
她瞥着某人,眼神复杂。
想凶又不敢。
华光仰起脸看回去,拉了拉沉漪的手,目露疼惜。
【疼吗?我好像打重了点。】
沉漪莞尔,由他拉着自己的手。
【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内,她不想搭理这个打她屁股的坏人。
两人四目相对不说话。
岑吾虽未曾成婚,却也见过凡尘许多痴男怨女,一看便知不是他这个外人该管的事,也就当做没看见,瞥着别处。
还好手下的官动作快,不多时就找来了南梦蝶的生平记录,打破了殿中的古怪氛围。
“南梦蝶生于一千年前,自幼与失明的奶奶生活在乡下,父母在外打拼。六岁时奶奶过世,送葬回来在家中被歹人掳走,几经转手后,被卖给了一名方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