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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手一个守护我自己(从欲)


这是九岁的许逐溪在学着回答大人的话。
放在以后——南淮意想起上辈子那个做生意的外国人夸他,说她很会“social”。不过是有的话不能乱接,说了就要别人以为,你是真的生出了这个打算。
南淮意只还是笑着回答:“首都么——挺好的,比安县这里好。”
他补充道:“过完年以后,我再问你这个问题,你到时候再告诉我吧。”
“你是要走了吗?”
南淮意不说话,只是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土,拉她的手扶着她起来,捡起铺在地上的棉袄,搭在胳膊上,朝着后面很潇洒地摆摆手走掉了。

在安县,临过年,跟着父母四处走亲戚是常态。
走亲戚不是提着东西上门,再把东西放下就行了的。
但凡是懂事的主人家,都晓得要留客吃饭,再有热情的,从午饭留到晚饭。
客人也一般是要留下的,不能拂了主人家的面子。
一群人凑在一起,男女老少,常常是从国家大事开口,不管说的是什么,总是说出番指点江山的气魄来,“国家今年……”;聊着聊着,最后也总是说的家长里短。毕竟除了这些,也没什么能聊到一起去的。
从南方打工回来,又一副衣锦还乡模样的许家老大两口子,风头正盛,完完全全是话题的中心。
许逐溪手里拿着两个橘子,缩在炕的最里头,一点一点撕着橘子丝,塞进嘴里。
“诶哟,你快来看看你丽嫂子生的这胖小子,瞧着就聪明的很,以后一定跟他二伯一样,都能考到首都去念书。”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招呼着自家的新进门的儿媳妇,一边伸手逗着许进才,“你以后就生个像小虎这样的胖小子给我,那我每天都能乐醒。是不是啊?——小虎,来给老姑笑一个——”
许家老二是整个安县都有名的。
夸哪个孩子像许家老二,已经是这个小县城的人们能想出来的最高的夸赞的。
“妈——”新媳妇不好意思地闹了个红脸,拉了拉婆婆的袖子,但也是兴致勃勃地凑上去看。
许进才被一群女人们围在当中央,眼睛转的滴溜溜,怀里抱着他的虎头枕,傻乎乎地笑着。
聪明吗?怎么看出来的?
许逐溪恨恨地把剩下的橘子一股脑地塞进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
许进才,名字多难听啊!
像是个老爷爷那一辈才叫的名字。
还是许逐溪好听,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又自我肯定地点头。
但是他有小名。
许逐溪想,小虎。
还是爸爸妈妈亲自起的。
“诶哟,都把咱们家溪溪忘啦?”当中靠右坐着的那个婶子,忽然提高了声调,“我家那笨小子回来可说了,溪溪在学校,那是常考第一名,回回学校都发——那个奖状发下来。”
许逐溪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会被提到,先是一愣,忙把橘子咽下去,不易察觉地挺直了腰板,目光隐秘而又期望地朝另一头的母亲望过去,夹杂着些欣喜和羞涩。
妈妈会说什么话来夸她呢?
婶子这边还说着:“溪溪啊,今年放假是不是又考第一了?老师给你发那个奖状了没有?回头来姨家里,把你那奖状拿上,让他们都看看。”
“嗯嗯。”许逐溪胡乱地点头。
吴丽很平淡地扫了女儿一眼,嘴角向上扯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
“咱们县里的第一么,你们都别夸她了,上个小学考个第一有什么。咱们县里的第一,县里学校什么情况你们又都不是不晓得。这个第一也不晓得是怎么考的——等回头能在外头上学——”
“……是了是了。”牵起这个话头的婶婶愣了好一会儿。
大过年的,谁也不想在别人家做客起争执。‘
坐着的几个也都没有想到,吴丽说话说的这么难听,一连扫了几个人的面子。就算是自家里自谦,那坐着的这许多,都有娃在县里上学,又算什么。
就这么冷了一瞬,话头就还是热热闹闹地转回到了许进才身上。
吴丽把儿子高高地举起:“我特地起的这个小名,算命的说了,起什么样的小名,娃以后长大就能像什么。小虎——你看就一只小老虎一样,手脚那有劲的很。晚上蹬被子,一把就把被子蹬开了。”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是真切而幸福的。
许逐溪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像是淋了雨水的落汤鸡,缩回角落里去了,贴着墙壁坐好,低下头不自觉地去扣旁边窗帘垂下来的流苏结。
有的孩子考了第一也是奚落。
有的孩子蹬了被子就全是夸奖。
是了,许逐溪想起,许进才的名字再不好听,也是爸爸妈妈抱着他连找了几个算命先生,又花了钱,才终于给起好的名字。
许逐溪听着再好听,也只是过世的奶奶以前在派出所上户口的时候,在柜台上拿了张报纸,随便指了两个字,就这么登记的户口名字。
许进才。
多好的寓意。
语文老师说,一个人的名字,就是父母对他的期望。
所以,她本来就是不被期望出生的。
许逐溪把手穿过窗帘的缝隙,摸到窗户上。
冬天,不管下没下雪,窗子上总是结着一层冰,只是薄厚的区别。
冰冷的窗子将她的手指冻得颤抖,许逐溪的手掌贴在窗户上,等着冰化成水,顺着她的手指缝隙流进手心,又润湿了贴身的毛秋衣。
她难堪地笑了一会儿,比哭还难看。
但是好在没人在意。
还是有人不愿意放过这个话头,道:“是了,丽丽这么说,我们都没去过大城市的,哪里晓得外面到底是什么光景。你们两口子那么厉害,把小子送到了那个什么——叫什么——”
吴丽被捧得飘飘然,补充道:“育儿园。”
“哦哦哦——育儿园——”那人恍然大悟一拍手,“那你俩今年回来,是不是打算把溪溪也接过去。总不好一个娃在大城市见世面,另一个娃扔在咱们这乡沟沟里头。你把娃接过去,到时候,你不就晓得娃娃在大城市那能考多少名了?”
“诶哟——”
瞧着吴丽愣在了当场,赶忙有人出来打圆场。
“这两口子这不是还没安顿好么,等安顿好了以后,那肯定迟早要把溪溪接过去的么,是吧丽丽?”
有心要给吴丽台阶下。
吴丽跟着点头,“是了是了。”
赶巧这个时候饭食坐好了,主人家掀开帘子端着一个铜盆进来,招呼着赶紧把桌子腾干净,垫了个木支架,免得铜盆放在木桌上,把木桌直接烧焦了。几个坐在炕边的妇女们下地帮着干活,把干净的带着水珠的碗筷篮搁到一边,招呼着里外所有人快过来吃饭。
等着太阳快要落山了,许家一家老少五个人动身告辞,跟着别的一同做客的人在街口分开,慢慢悠悠地往家走。
许爷爷和大儿子走在最前头,两个人说些父子之间的话。
吴丽两手抱着儿子,不时腾出一只手来动动毛毯,把许进才的脸裹得严严实实的,免得受风生病。
许逐溪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旁边,出门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要伸手牵着母亲的手,抓在空里摸了个空,她佯装着摸了下母亲的裤子缝,把手缩回袖子里去了。
吴丽低头扫了一眼女儿,不冷不淡的,“穿着我买回来的新衣服啊?”
“嗯。”
“暖和吗?”
“嗯。”
许逐溪力图让母亲看到自己的乖巧,仿佛这样就能多获得些母亲的喜爱。所以她先把这样的渴求,寄托在对这件母亲带回来的羽绒服上。
“呵——“吴丽重重地冷笑了一声,”果然就是爱穿新的好的哦——今上穿着想让谁看了?见着我买的新衣服,以前的旧衣服就不爱穿了?养下的什么毛病?!”
吴丽脸上的神情是冰冷的,是嘲讽的,是高高在上的。
似乎她嘴里说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种蔑视的鄙夷的目光,对准的仿佛是自己的什么仇敌。
许逐溪被说的措手不及,无端地从心底升腾起一种羞耻,好像她就是像母亲说的那样的,虚荣的、嫌贫爱富的,可是她又没有想清楚自己哪里做错了。
她的脸涨得通红,睫毛飞快地扇动着,隐没掉了那一点点水光。
孩子对父母的爱通常是无条件的。
但父母对孩子的爱,又似乎是有条件的。
许逐溪在被窝里偷偷抹过很多次眼泪。
有父母在的时候,也有父母不在的时候。
每次在被窝里回味母亲的话,她就会偷偷地难过一次。
也赌气一样的发誓,妈妈更爱弟弟,那我就不要爱妈妈了。
可是第二天醒来,她仍旧渴望地注视着母亲的背影,希望能够得到多一点的怜爱和关注。
对新的一年,仍然憧憬在外打工的父母能回来陪她过年,哪怕是就那么几天也是幸福的。
父母这两个角色,对小孩有种虚无又难以彻底破碎的吸引力,只要一想到他们,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生起无限的渴望与憧憬。
偶尔有不出去拜年的清净的时候,吴丽抱着儿子坐在炕上,拿出一叠许逐溪没有见过的硬质卡片,上面写着汉字,是育儿园发下来要教着孩子认字的。
许进才五岁了,却还抱着奶瓶不撒手,跟着母亲一个字一个字念。
念好了,吴丽就笑眯眯地摸摸儿子的头,夸他真棒,再从带回来的包里面打开一包饼干,捏出一条,说是奖励。
许逐溪从没有过这样的亲子时光。
她两三岁的时候,就一个人留在了安县,跟爷爷住在一起。
许爷爷认得字不多,会念的字读出来还带着乡音。
许逐溪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拼音,语文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她,她红着脸恨不得把头埋进书本里。
其实安县的孩子们大多不会说普通话,每个孩子念课文都带着当地方言的味道。
但老师上课又总喜欢找个同学站起来当例子。
长得乖巧可爱干干净净的许逐溪就成了“偏爱”的选择。
许逐溪望着这样的亲密的画面,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抱着凳子,慢慢地靠近一点,见没有人在意,她就更靠近一点,直到慢慢地挪到炕边。
吴丽扭头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许逐溪像是得到了什么允许一样,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手脚并用地爬上炕,只占了一块小小的位置。
“馒头——”
许进才却闭紧嘴巴,怎么都不愿意跟着妈妈念出来。
吴丽继续重复:“馒——头——”
许逐溪抿了抿唇,目光在妈妈和弟弟身上来回打转。
在吴丽重复第五次的时候,她终于按耐不住地开口,“这个念馒头。”
“小虎,这个念——”
“许逐溪!”
吴丽在家里,从来都是直接喊女儿的大名的。
她怒不可遏:“能着你了是不?你弟弟几岁了?你几岁了?咋啦?显得你可厉害了是吧?什么就你认得了?!你什么都会了是吧?!——”
许逐溪心里的那点希冀的火苗,一下子就熄灭的干干净净了。
“……我没有,我就是教小虎念——”
“地上那么脏看不见?!下去拖地!”
“嗯。”
许逐溪慢吞吞地爬下去,把用稻草捆起来的扫帚拿出来,从最里面开始扫。
忽听得吴丽从炕上下来了,正在穿鞋。
她几步走到许逐溪跟前,伸手拧住许逐溪的耳朵,提着她从房里走到院子里,又进了旁边的另一间屋子,把门狠狠踹了一脚,踢得关上。
重重一声,就像许逐溪现在的心跳。
她面色凝重,就像是冬日要落雪的乌云,背后藏着层层阴霾。
她歇斯底里地朝着女儿吼道:“我跟你说了什么?不长记性是吧?脑子里一点都不长记性是吧?!你姑姑前两天来家里,跟个赔钱货一样,看你笑得叫个什么?咋了平时给你吃了几顿饭,你就不知道谁是生你的了?!”
吴丽还觉得不够解气,两只手同时狠狠地拧着许逐溪的耳朵,拧的耳朵通红,锋利的指甲划破了细嫩的耳朵的皮肤。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每回回来都跟你说,你以前你奶奶你爷爷你姑姑是怎么对我的?嗯?你不晓得?还是你根本就没在心里记住?!”
她像个疯子一样,高高地扬起手,狠狠地甩了女儿一个巴掌,扇得自己的女儿两颊高高地肿起来,她像是才得了痛快。
“你看你爷爷现在一天带着你,你就觉得对你有多好了?我当年生你的时候,晓得你是个女娃,你爷爷和你奶奶两个人转身就走,连看你都没看过一下。你姑姑呢?一个嫁出去的姑娘家了,天天跑回娘家来窜门子。你小时候你不晓得,你爷爷买回来一袋桃酥,那是就怕你看着要吃,全留着给你姑姑家那个小子。你有一次看见了闹着要吃了,你爷爷还哄你说是老鼠药,你都不记得了?!”
吴丽的话语像潮水一样倾泻而出,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进许逐溪的耳朵里。
她一个字不停,魔怔了似的,“你爷爷和你奶奶,当年修房子,两个人背着我什么都不跟我说就算了。房子给你姑姑修了,还要坏我的名声,天天到外面跟别人说,说我怎么怎么欺负他们两个了?——你了,没良心的一个小畜生!”
吴丽猛地站起身,抬腿,狠狠踹了几脚,直把许逐溪逼到一个角落里,又不解气地踢了几下,才像是觉得心里的恶气出完了。拉开门,头也没回的出去了。
寒风席卷着铁门。
又是咚——的一声。
许逐溪蜷缩在角落里,头埋进膝盖,听着院子里的脚步声消失了,她才敢小声地开始呜咽。

许逐溪上辈子二十六岁那年养了只猫。
2005年的华国,养一只品种娇贵的猫咪,还是一项稀少而奢侈的消费。
可是许逐溪就像是着迷了一样。
从一次陪老板外出谈生意,来洽谈生意的金发碧眼的外国夫妻怀里抱着一只猫咪,穿着时尚小巧的猫咪的衣服,慵懒地躺在主人怀里,在主人的臂弯里撒娇,舔着主人的手指和脸颊。
“逐溪、逐溪——”
同事小心提醒她。
许逐溪回过神来,把目光从那只猫咪的身上抽离,歉疚地朝那对夫妻笑了一下,用还很生疏的外语道歉。
“没关系。”外国夫妇笑了一下,那位女士很善解人意,原谅了许逐溪这样有些失礼的行为,还表示愿意给许逐溪介绍,帮她找一只喜欢的猫咪,如果她愿意的话,还可以给她介绍什么是适合猫咪食用玩耍的。
“可以吗?”许逐溪略有惶恐地留下了通讯号。
就这样获得了自己的一只猫咪。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获得的属于她的有生命的同伴。
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许逐溪抱着猫咪回家的下午,从笼子里抱出来,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沙发上。然后她就盘腿坐着,两手撑在膝盖上支着脸颊,看猫咪熟悉领地一样地在家里走了一圈,懒洋洋地蹲在沙发上,灵活地晃着尾巴,歪着头,像是跟许逐溪在对视。
猫粮是通过那位外国女士介绍,买的进口的。
还有小猫需要喝的羊奶。
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但对许逐溪来说,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她一个人住着,平日里没有什么花销。
也没有谈婚论嫁的想法。
不需要为别人打算,只需要自己高兴就好了。
她从小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她自己的。
没有什么东西是只属于她自己的。
许逐溪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人,没有这样一个只对她好的人。
如果对她,和对别的人都没什么分别,那她没办法接受。
可是猫咪不一样。
许逐溪把猫粮放在掌心,看猫咪甩着尾巴,慢慢地走过来,低下头,一下一下地舔着自己的掌心,湿漉漉的。
它只有自己一个主人。
许逐溪从小到大没有被人坚定且唯一地选择过。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的。
可是爸爸妈妈先用行动告诉她,你不是我们想要的。
她以为自己是爷爷的最爱的孩子。
可是妈妈告诉她,你从来就没被爷爷期待过。
小孩子会本能地以为自己是一个家庭的中心,认为家庭里的所有的变故,都是因为自己才产生的。
但许逐溪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她从小就在心灵的碎裂和重塑中长大。
经历造就了她的性格。
她既然像野草一样长大了,就不会被杀死。
许逐溪有时候会抱着猫咪在小区里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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