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逐溪很小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这个世界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原来会是不一样的。
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个事情,是四岁的时候。
她早慧的厉害,牵着爷爷的手,目送着才生产的母亲怀里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跟着父亲上了车。然后那辆大巴车就走的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
她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原来是个男孩子,就可以跟爸爸妈妈待在一起。
六岁的时候,她去爬院子里的一棵大树,笑着跳下来,扑到爷爷怀里。
让路过的一个婶子瞧见了,停在院门口,探身进来,“老许啊,你这样养姑娘可不行,小姑娘家的,爬树,跟个野孩子一样,让人看见了可就当没什么教养了。”
爷爷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两个人面面相对许久,他伸手摸了摸孙女的脑袋,“溪溪啊——我们不爬树了——”
“哦。”
后来许逐溪抱了小凳子坐在巷子口,仰头看巷子口的那棵大树,树干粗壮,两个成年人合臂都聚拢不起来,有三个男孩子在底下上蹿下跳的,坐在树枝上,揪着树叶玩。
还是那个婶子,她笑眯眯的,眉梢上都带着喜悦。
她为他们喝彩:“太棒了!你们几个可真勇敢!以后都了不得的。”
哦,许逐溪想,原来只有男孩子可以爬树。
于是她慢慢就明白了。
到后来,去别人家吃饭,她就很自觉地站起来。
洗碗,一般都不会要她做的。
她只是帮着把碗筷收拾摞起来放到灶台边上。
男孩子是可以吃完饭,撂了碗筷,或是跑出去玩,或是钻进房子里写作业看小人书。
女孩子是不可以的,如果她不帮着端碗送筷子擦桌子,巷口的几个婶子聚在一起,聊起她,会说。
“哦,老许家那个孙女,我跟你说,懒得很,吃了饭,筷子一撂,就什么都不管了。”
“你想她跟老许住在一起,老许整天又忙着,也没个爸妈管。”
只有张姨会夸她勤快,虽然后面的附带的话语,并不是她想要听到的。
许逐溪想着,双手合拢放在嘴边,慢慢地呼了一口热气,搓着手,翻开书包。
南淮意晚上回了招待所,把身上换下来的卫衣泡在水里洗了,皮衣叠起来收进箱子。
在西北这个刮着狂风飘着雪的季节,不穿棉袄出门能要了人命。
上楼路过供销社的时候,他推门进去,买了一件绿色棉袄,款式看起来像件军大衣。
他倒不是冷,他身上的那件皮衣,内衬是极厚的一层皮毛,扫在人脖子上,都觉得暖呼呼的,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在这里,太扎眼了。
改革开放以后,华国翻天覆地。
可是变动的地区是有限的,改革开放的风还没有飘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最起码安县没有。
在他的记忆里,在去市里上高中以前,他穿着的还一直是手工做的,从缝纫机里缝出来的棉袄。里面是挑了做旁的衣服零碎剩下来的花色布头,拼凑着缝在一起,中间塞着弹出来的棉花,外边是拣了略显素净的红色或是蓝色的格子布。
穿着很臃肿,也不够暖和。
不过大家都这么穿,区别不过是有的人装的棉花多一些,有的人少一些而已。
他第二天没露面,像之前那样,只是躲在暗处看。
倒不是他不想。
只是他意识到,放寒假了。
招待所开在小学对面那条街上,他早上在楼下早餐店喝豆浆的时候,抬头见着小学教学楼还没有灯光亮起。
许是见他一直盯着那边看,早餐店老板端油条过来的时候,笑着说:“娃们都放假了,昨天小学给放的假,通知书都领了。”
“哦,谢谢。”南淮意两口并着豆浆把油条吃了,钱放在桌上,就走了。
所以,他只是像前几日那样,躲在暗处看,看自己走在爷爷的自行车另一侧,扬着被冻的通红的脸蛋,两只手一块扶着自行车座,迎着寒风一头扎进去往前边走。
爷爷是在县政府做门卫的。
等到周末放假了,就一并把她带过去,在那个很小却很暖和,有着暖黄色灯光的屋子里看书,是南淮意如今回忆从前,所能够想到的一生中最温馨幸福的时光。
他双手插兜,遥遥地站在街口,看着祖孙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那道铁大门后边,又站了一会儿,觉得寒意慢慢从双腿蔓延上来,冻得人身体发僵,他才迈步离开了。
南淮意呼了一口热气,水在冷气中结成雾。
不是很想回招待所,也没什么别的念头,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仰头眯起眼睛,盯着这个铁质的钉在墙上的牌子看了很久。
安县福利院。
伸手推了一下大门,冰冷的很,冻得他的手指瑟缩了一下,收回手,没推动,锁着的,挂着根铁链子。
南淮意绕着墙壁,走了一圈,到了院子的正后面。
身上这件绿棉袄太长了,穿着它爬墙不方便,南淮意索性脱下来,一扬胳膊,把棉袄甩进去。
后边的墙壁要比院子正前面矮上些许,他左脚踩着后院铁门的一个空隙架子上,右脚在墙壁砖上一蹭,双手向上一攀,就骑在了墙头,避开地上的绿棉袄,双脚分开,往旁边灵活一跃跳到地上,捡起棉袄,拍掉上面沾着的草末和尘土,拣了个角落盘腿坐下了。
这个时候是没有监控的。
南淮意隐约记得,好像是他考完高中走的那一年,福利院才安了监控。
又是冬天,院里的孩子们都不大出来,就是出来活动,也是在前院能晒着太阳的地方。
没人能发现这里凭空多了个他。
南淮意闭上眼睛,身子向后靠在墙上,清晰地听着屋子里传来的读书的声音。
是张姨。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点阳光泄进来的连片的云,伸手把领子立起来,扣上最上边的铜质的纽扣,脖子缩进去,把自己整个的裹在寒风中的冰冷的角落里。
他是不大愿意回忆从前的。
今天鬼使神差的走到这里,就像是心里的防线裂成了蜂巢,记忆一点一点地从孔洞里面挤出来,一股脑地全部涌到他面前,要他看着,要他想着,要他一丁点都忘不了。
南淮意忽然想起来,他上辈子死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也是一个冬天,盘腿坐在桥洞底下的角落里,也是贴着墙壁。只不过那会儿,身上没有一件暖和的大衣,整个人也像个漏了气的风箱,进的气多,出的气少。
临死前,两只手捂着腹部叫人用刀子捅开的窟窿,盯着黑沉沉的血,从身上流出来,慢慢流下去,顺着砖缝的缝隙,流进了河里。
她那会儿还苦中作乐,想着血流进去,散不开,万一有人喝水,发现水的颜色不对,该有多害怕。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哪儿能呢。一个人就算流干了身上的血,又有多少,可一条河流的水,又有多少,血流进去,用不了一秒,就什么都散没了。跟她这个人一样,飘在人群里找不出来,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
忽而屋子里又唤了一道声音,冷厉的刻薄的。
南淮意猛地睁开眼,怔怔地在半空中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
这道声音,是——李姨。
她甚至能准确地叫出这个人的名字。
李翠萍。
她是九岁的时候,住进福利院的。
也就是,过完这个年的新春。
没有人养她,除了福利院,她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也没法在别的地方活下来。
所以她住进了福利院。
这个年头,福利院都是公有的,在福利院工作的人大多也不是因为什么爱心。这里的工作是有编制的,跟所有的工作单位一样,都仅仅是工作单位而已。
有的人觉得这里工作清闲,还是跟一群孩子待在一起,好事儿;有的人觉得待在这里整天要伺候一群孩子,操的心多,在这里工作,说出去,派头也不如在政府单位上班那么响亮,也没人上门来求自己办事好能耍威风,所以不是什么好工作,嫌弃的很。
就像大多数人看待自己的工作那样,有不同的看法,这里也没什么分别。
张姨或许不是前者,但李翠萍一定是后者。
她整天磕着瓜子,往办公室自己的椅子上面一缩,嫌恶地瞥着每一个从自己眼前经过的孤儿。平时绝不出来,除非轮到她值班,她才皱着眉头,额心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拿着根竹子做的教棍,在桌子上敲敲打打。
像是福利院的这些孩子们身上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她深怕谁靠她靠的近了,就要把那脏东西沾到她身上。所以她从不伸手触碰任何一个孩子,要是有必要,就用她手里那根教棍,细长细长的,头还没有削平,狠狠地戳你一下,尖声厉气的,“干什么呢?!”
秋冬天还好,穿的还算厚实,夏天就惨了,被那竹子戳在手臂上,戳的生疼,皮肤嫩一点的,直接就被那尖锐的竹子头戳出血来;或是照着手臂小腿,她像是专挑着裸露的皮肤,狠狠地甩一棍子,抽出红红的一道印。
她是烦透了自己被分到这里工作,跟她一个中专出来的同学,家里都找了关系安排到了县上的有头有脸的单位,就她到了个什么都算不上的孤儿院,要伺候一群没爹没娘养的孩子。
在孤儿院所有孩子中间,李翠萍尤其的喜欢“关照”许逐溪。
这种关照就像是一座大山,又像是一座照不进一点光亮的牢笼,死死地把许逐溪关在里面,让她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喘不过气来。
等到许逐溪高中毕业,她摸着自己刻在用圆规刻在文具盒的那三个字——李翠萍,她才忽而能准确地定义这是什么。
这是折磨。
对,就是赤裸裸的不带一点遮掩的折磨。
可惜住在孤儿院的孩子,是没有爹妈的,更准确的说,是没有亲人的。
这就代表着,没有人为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撑腰。
也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可以做任意的事情,比如,把自己的恶意发泄在这些无辜的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身上。这些一出生就在这里的孩子,这些甚至有的将工作人员当作亲人的孩子,他们只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所以才惹得别人的不高兴。
可许逐溪不是一出生就在这里的,所以她坚定地清楚地知道。
自己没有错,而是李翠萍。
李翠萍总是招招手,像是招呼一只小狗,让她抱着凳子,坐到她脚边来。
她笑眯眯的,像是无数个放学的下午。
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能吃人的。
“你爸妈真这么狠心把你扔了啊?”
“你看你,姨早就跟你说了,你爸妈不要你,你爷死了,你就只能来孤儿院。他们都是没爹没娘的,你看你,明明有爹有娘,啧——就是你爹娘不要你。”
为表对许逐溪同情又喜欢极了,李翠萍从脖子里解下自己的项链,挂在许逐溪脖子上,掐着她的肩膀,强迫她转了一圈。忽而站起身,拉起她的手,出了屋子,走进旁边的办公室。
所有的孤儿院的阿姨都正坐在里面烤火唠家常,见她进来了,都是一愣,“怎么过来了?”
李翠萍还是笑着,把许逐溪推到所有人面前。
“看好不好看?”
众人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云里雾里的,只是点头,“挺好看的。”
“那可不?”李翠萍拉了把椅子坐下,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许逐溪的胳膊,不让她动,“我这项链是我结婚的时候,我娘给我压箱底的,让她一眼就看上了,你说现在的小姑娘,一个一个的,都虚荣的要命。”
她忙给众人介绍起许逐溪来,“这就是县政府看门那个老许家的孙女——你们都晓得了吧?爸妈不要她,跑到外面打工,电话都不接,哪里都联系不上,她爷爷都死了,你说这么大个孩子,还不懂点事,住在孤儿院里头,以后都不知道什么光景,还张口就跟我要我脖子上的项链——”
共事这么久了,众人自然都心里晓得李翠萍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许逐溪就是个院子里的孤儿,李翠萍却怎么着都是同事,以后还要共事的。
有可怜孩子,看不上李翠萍的却也只是不出声,冷笑着扫了她一眼。
也有三三两两顺着李翠萍的话往下说的。
“是了,现在的小孩子,就是要有家里的大人教育着。”
许逐溪死死地咬着牙,一言不发,泪水难堪的从脸上滑落下来,她想张口说话,怕抽噎着泄了气,又怕出声反驳,只会被李翠萍追着往下说她撒谎成性。
所有人里,她只认识张姨,她祈求地泪眼朦胧的看过去,只瞧见一个偏侧过去的侧脸,张皇地躲避她。
“呼——”
南淮意猛地惊醒,他睡着了,在这样的寒风中。他伸手摸了一把脸,全是泪水。
张姨——
南淮意已经想不起来她具体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了。
她是个好人。
只是不过是世间一个普通的好人。
也总是要生存的。
或许只是怕,要被自己缠上,可是家里也养不了多的一口人罢了。
他站起身,扶着墙壁,按着记忆里的位子,贴到窗户上,果然看到一个缩在椅子上的身影,目光定定地锁住。
天意要他今天来到这里再想起这些,因此他决定做一件事情,才算是对得起自己。
南淮意从后墙原路翻出去。
孤儿院开始吃午饭了,他也有些饿了,在孤儿院对面街上的一家面馆找了位子坐下,对着门口,开始吃面。
李翠萍下午是从来能不待在孤儿院就回家的。
一个周五天,她差不多有四天下午都是早早就回了家的。
孤儿院另有两个,家不在这里,本身就住在孤儿院,所以索性送水推舟做个人情,每晚都留在孤儿院值班,顺便赚点额外的补贴。
南淮意慢慢地吃面,吃完结了饭钱,缩在巷子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孤儿院的门口。
他这辈子,托胎生了个男孩儿。
爷爷南兴华又是部队里的,抓着家里的几个孩子到队里扔给别人操练,这里头,又独南淮意一个不嫌苦不嫌累的,非但不抱怨,还很积极热心地想要跟着爷爷去队里接受操练。
“向爷爷学习,我想做个像爷爷您这样的人。”
说这种话的本事,早八百年,打他上辈子四岁开始,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
“好好!”南兴华连连拍手,乐得跟几个老战友凑在一起炫耀,“我这小孙子,别的不说,就这个劲头,是最像我的了。”
南淮意上辈子死在让人摁着打了一顿,还捅了刀子,能摔摔打打地把拳头功夫练起来,是件求之不易的好事。
李翠萍出来了。
南淮意站直了身子,眸光一沉,抬脚跟在她身后走。
看她过马路,那双皮高跟踩着“噔噔噔——”的,她炫耀过许多次,说是托人从省城买回来的,全省只有十几双,贵的不得了。
临就走到了水泥路的尽头,安县水泥浇筑的路很有限,主要是城区里边,其他的地方都还是泥路。
李翠萍停下来,皱着眉头,嘴里不知道在骂骂咧咧说着什么,扶着旁边屋子的墙壁,伸手把皮鞋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换了布鞋,再把皮鞋装进自己的挎包,才又哼着不知道什么调子走了。
南淮意跟着她,一直到她进了院子,把院门关了。
翻墙入户这事,他已经做的很拿手了。
要是让南兴华晓得他在部队里练的攀登的功夫,拿来翻墙,估计要气死。
他这么想着,然后轻巧地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墙角堆着几个冬天里藏着的萝卜,上面盖着个大铁盆。
南淮意伸手拿了那铁盆,慢慢地靠近李翠萍。
她背对着,正忙活着把院门锁起来。她是预备要在家里炖肉的,肉香藏不住,飘出去让邻里左右闻见了,说不定要上门来问。就是打趣几句,李翠萍都是懒得应付的。
只能她刻薄别人的,向来怎么能有别人敢刻薄她的份。
淮意一眯眼,看准时机,把铁盆高高举起,狠狠地扣在她脑袋上去,听着她脑袋盖撞上盆底儿,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淮意手腕用力,压着铁盆摁在她头上,要她挣脱不出来,抬腿用力往她腿弯儿上一踹。
去你的释怀!
去你的放下!
淮意从活着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也以为自己放下了。
可是他今天坐在孤儿院的那个角落,想起那个下午,他就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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