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省和唐山海搭讪的方式,就足以证明他是个记仇的人,而且他记的仇,别人不一定能理解。他说:唐先生,在你未到重庆之前,苏某就已久仰你的大名了……他到底是久仰唐山海名门公子、一路高升的大名,还是久仰唐山海叛党投敌、如鱼得水的大名。这就不得而知了。俞璇玑觉得,他多半是久仰唐山海升官发财、娇妻在怀、上有高官关照、下有时运助力的“大名”。这不是羡慕,是嫉恨。
和陈深打了招呼,听陈深调侃毕忠良,又被李默群嘲笑一番之后,苏三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湿答答的纸,努力地展开了,尽量地不扯破纸张。他看上去打了一个寒噤,声音也有些发颤。他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这个就是军统各分站的地址和人员名录,还请李主任笑纳。”
满桌人都震了一下。唐山海和徐碧城的反应就显得没那么突兀了。名录转过来,正好停在俞璇玑面前。
李默群神情庄严,仿佛是一位将军,即将迎来被俘的十万敌军。俞璇玑小心翼翼拈着这张湿嗒嗒的纸,避免它被粘在桌上拿不下来,可惜没有什么干燥的可以着手的地方,好不容易揭下来,她索性用手掌托着,递到李默群面前。即使在对于特工总部这么重要的时刻,李默群也没有忘记拿腔作势,他只是对着俞璇玑捧过来的名单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就重重一点头,再次开始鼓掌了。
所有人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是一副欢欣鼓舞,仿佛中了头奖的样子。俞璇玑托着看着一个个陌生地点和名字,知道自己只要随手一蹭,这张破纸就根本保不住。她瞥了一眼苏三省,苏三省的目光像一条湿漉漉的蛇,在桌上蜿蜒曲折,顺着名单爬上来。俞璇玑忽然想起,他说要让自己当面道歉的话。于是嫣然一笑,问李默群:“就知道鼓掌!手上止血了吗?”李默群被问得一愣,他的注意力都在这件大事上,早忘记了那点小伤。俞璇玑白了他一眼,腾出手扯着兔子耳朵把帕子解下来,附在那张快要撑不住的薄纸片下面。
“这样便好多了!”她一拍手掌,“大礼得来不易——”
“我们从此可以安枕无忧了!”李默群笑着表扬苏三省。
苏三省谦卑一笑,那是对着李默群的。直到这顿饭吃完,他再也没有看向俞璇玑。
☆、一号别墅
军统上海站连根拔起,到底算不算给地下党的一份大礼?
俞璇玑觉得不好妄下结论。
即便是李默群,也未必真的认为地下党欲除军统而后快,他只是用这样的机会,让俞璇玑和自己彻底绑死在一起。他想要告诉她:不仅地下党在盯着你,我也不会放松对你的监视。归根结底,是怕她临时反水。
军统倒台,只会让76号更专注于挖出地下党的交通线,可以说危险反而更大了;但军统一直不太安分,背后捅刀子的事情干起来得心应手,这一次上海站几乎全军覆没,也意味着地下党因为军统特工恶意挖坑带来的风险,又降低了一些。
算不算一份大礼,还是以观后效,再做判断的好。
陈深从俞璇玑口中听说过苏三省,如果说俞璇玑陪同李默群出现时他还能保持镇定;那么苏三省自报家门后,他已经完全明了俞璇玑当初要求自己“交换情报”的动机。毕忠良在盯着桌上的所有人,俞璇玑身边还有一个更加危险的李默群。他来不及和俞璇玑碰头讨论,新的战役就这样打响了,军统上海站的惨败近在咫尺,甚至毕忠良指定他押阵,是要分功,还是试探?比他更不安的当然是唐山海,从女服务员跳楼的那一刻,唐山海已经陷入绝望。
这是一个死局。无人能解,无人生还。
苏三省、陈深、唐山海是端掉军统上海站的生力军。俞璇玑走到窗前,看着车队消失在模糊的雨幕中。上海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庞大,庞大到酒店包间里,听不到一声枪响,传不来一丝悲鸣;上海又好像从来没有如此狭小,闭塞得她满脑子都是这场屠杀的情景,百余人落到特工总部手里,上海军统站从此再也不成气候了。
李默群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连声音里都透着洋洋得意的味道:“怎样?”
“不世之功。”俞璇玑慢慢地说,“汪先生麾下,从此再无出君之右者。璇玑提前给您道喜!”沦陷区上下,还没有哪个地方的军统机关被破坏得如此彻底。即使是南京,军统锄奸队仍然让汉奸们闻风丧胆。据说汪精卫每次出行,都前呼后拥,还常常故弄玄虚,让车队伪装出行,以此诱捕军统锄奸队。遗憾的是,车队被炸了两回,锄奸队的死士却没有给伪政府留下任何情报。
“我们军人,要等到最后一刻才知道结果。忠良说得不差,假如今晚的情报没有错误的话……”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您又何必谦虚?苏三省的诚意有几分,我想没有人能比您更有信心了吧?”俞璇玑从窗子的倒影中看过去,毕忠良和刘兰芝低声交谈,李小男拉着徐碧城的手看她的戒指,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或者说没有谁敢去窥探李默群的言谈举止。她转过身,笑道:“李先生看出来了对不对?我认识苏三省的。他打过我一枪,后来还差点弄死我……”
“哦?”
“上次女声庆功宴,日本大将遇刺之后,他就藏身在别墅的地窖里。我遇见他的时候,他用枪指着我,让我代他向毕处长投诚,被我拒绝了。”
李默群点点头:“若是你答应……”
俞璇玑狡黠一笑:“若是我答应,军统上海站就未必是你——们——端掉的了。”她声音很小,但毕忠良似乎还是感应到什么,眼神转了一转,却也不会追问详细。
李默群并不做回应,他笑眯眯走回桌前,和毕忠良说起高层政治的-内-幕-消息。刘兰芝缓过神来,笑吟吟问俞璇玑的衣服料子,又问她哪里请的裁缝。俞璇玑日常并不留心服饰装扮,百灵帮她做了许多决定。今天穿的也是百灵介绍的裁缝定制的洋装。这些琐事,不好照实讲给正头太太。俞璇玑打着太极,把话题转到李小男身上去。小男是救场的专家,蹦蹦跳跳活络气氛最是在行。可惜徐碧城兴致不高,注意力也全然飞到了九霄云外。
俞璇玑叫了侍者送了麻将牌进来,徐碧城连连打错,不知道送了多少张牌给小男吃,没有几圈刘兰芝就输得不大耐烦。俞璇玑倒不甚在意,她的镯子、戒子都压给了小男,正要把项链也摘下来,李默群那里笑了一声:“看看!这才刚来一次,就把家当都输牌桌上了,再来两三次,我看你连你那个著名的客厅都保不住了!”
“那小男可要努力了!赶紧把俞小姐的房子赢走!”毕忠良见机接话,“上次收缴逆产,皋兰路一号的洋房还没出手……正好给俞小姐办公用。”
“忠良啊,你就是太周到!”李默群拍着毕忠良的肩膀,仿佛他们才是多年兄弟、生死之交。
刘兰芝望着俞璇玑笑,俞璇玑垂下眼帘,专心看牌。皋兰路一号,那是东北少将的产业,当年他在上海滩左拥右抱的时候,街头巷尾谁没听说过皋兰路一号的风流韵事?毕忠良留着这处产业,想来就是准备上供给李默群“金屋藏娇”的,这份礼物当真是应时应景,尽心竭力。
这一夜着实漫长。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徐碧城宛如受惊的小鸟,而俞璇玑如释重负——第一场戏已经落幕,她作为演员也可以退场休息了。
中场休息之后,演员当然还要继续粉墨登场。
李默群的秘书送来了皋兰路一号的钥匙,顺便带来了搬家的人手。璇玑女士的私人沙龙换了个地方,宾客的道贺、沙龙的热闹仿佛一切照旧。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帖子越印越多,宾客越来越齐。皋兰路一号先是添了四五个女佣,两个西餐厨子,又陆陆续续养了一支小乐队,聘来了修表匠洋服师傅钢琴老师等等,甚至还从苏杭蜀中找了一批十几个绣娘,几乎可以开一个绣坊了。现在,连南京的太太们来上海,都一定要来参加沙龙活动,仿佛这样就能带些上海的“洋气”回去。
俞璇玑已经不需要每场活动从头陪到尾了。她不是天生的社交动物,能在名媛贵妇的脂粉香气中如鱼得水全靠李默群指派的一个秘书,他负责每次派对前把一应人员资料备齐:照片画册、家族背景、社交关系……伪政府的权力网在这里和太太小姐们的交际圈合二为一。她知道要和谁搞好关系,知道谁和谁不对付不能安排在同一桌,知道谁家太太大权在握谁家外室炙手可热。她知道谁家女眷可以带话,谁家女眷可以自作主张,哪怕某个官员在官场上根本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说不定也有一个捧在手心怕化了的傲娇独生女。
沙龙舞会在一楼的大客厅里举行,东厢有个小间是能更换背景图片的照相馆,小间的隔壁则是私家绣坊,商场里买不到的绣衫和刚刚从巴黎运来的洋服一应俱全,有那种表面光鲜家境不济的小官员家眷都会来试穿新衣,拍照留念;西厢另有一个暖房小花厅供太太们打牌,侍者捧着热毛巾、风油精,外面有咖啡洋酒茶点全天整夜供应,俞璇玑的初衷也只是把服务做好,才能哄得太太们开心。没想到太太们自己讲究起来,也是令人咋舌——不收纸币、不设筹码,来来回回压在桌面上的不是老银元就是真金首饰,说是这样“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