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璇玑还未回应,李默群打了个哈哈:“今天是稀客,以后就是常客了!”
毕忠良笑得意味深长,颇有几分投李默群所好的味道。
俞璇玑知道,能说动李默群合作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万分凶险、充满考验。只是她没有想到,首先要挑战的,竟然是身份、角色、定位的转换。工作容不得她扭捏作态,容不得她清高自傲,容不得她半途而废。在76号这些人面前,她必须毫无破绽。从这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那个孤身一人在上海讨生活的女作家,她也不仅仅是靠着日本人的势力从名媛贵妇、太太小姐们身上捞油水的杂志主编,她变成了借着外室,踢走正房,攀上李默群,靠着特务头子的势力拿下文化职务的社交女郎。
纵然人所不齿,千夫所指,积毁销骨,她也将一往无前,不复回头。
☆、筵无好筵
包间里里人是齐全的。
除了76号的几张熟脸,刘兰芝、徐碧城、李小男也都已经到了。见到挽着李默群的俞璇玑,众人脸色称得上各自精彩。俞璇玑微笑着和大家颔首致意,看到刘兰芝的时候她几乎感觉有些抱歉了。刘兰芝受到的冲击显然是最大的,她拿着帕子捂在心口上,瞠目结舌地望着俞璇玑,连句客气话都说不出来。毕忠良跟在李默群身后入场,走过去揽住太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刘兰芝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把攥住毕忠良的手:“忠良啊……”声音微微发颤。毕忠良紧紧按着她的手,显然不想她多话。
李默群笑着招呼:“哎呀,大家都来了,不好意思,我晚了。”声音里没有歉意,在这个场合,他自然有迟到的权力和理由。
最从容的是唐山海,手里掂着两瓶洋酒,不卑不亢地和李默群聊了起来。毕忠良迎合,陈深开玩笑,很快餐桌上就气氛热络。
李小男兢兢业业地扮演着没有眼色的小演员,满桌男人聊天的时候,她突然和俞璇玑搭讪:“俞先生!您这一进来,吓我一跳,还以为您就是李太太呢!”
“不能乱讲哦!李太太在汤山养病,我只是被李先生拖过来充个门面,做不得数。”俞璇玑把食指竖在唇间,轻轻嘘了一声。于是李小男、徐碧城都笑了起来。刘兰芝仍旧是脸色苍白,难以置信地看着俞璇玑。
李默群容不得俞璇玑含糊其辞,当即给她盖了个死戳。“这位是陈深的女朋友吧?嗯,郎才女貌,很是般配!”他对着陈深竖了竖大拇指,又接着夸李小男,“小姑娘眼光也是有的!这话要是应验了……我第一个请你吃饭!”
连陈深的脸色都僵了,李小男开心地捅捅他:“听见没有!娶到我,你就娶到福将了,连李主任都赞我呢!”
俞璇玑不接李默群丢过来的眼色,这正是她含羞带怯顺便恶心自己的好机会:“李先生和小姑娘开什么玩笑呢?可不能捎带上我!”
“好!好!好!”李默群哈哈大笑,“不开玩笑,且谈正事。”他举了杯,照例向远在日本的影佐将军祝酒,顺便把国民政府从上倒下,从前到后嘲笑了一遍。
俞璇玑撑着头听得昏昏沉沉,她只觉得这些话莫名熟悉,是在什么场合听过吗?一道巨大闪电切开夜幕,蓝色的电光映进包间,仿佛人们的面孔都瞬间白了几分。雷声滚滚而至,冗长绵延,越来越响,恍若地动山摇。侍应顺着墙根一溜小跑,在风声中关紧门窗,一排排、一串串雨点狠狠砸在窗子上的声音随之响起。窗帘拉起,四周的壁灯也被点亮,辉煌璀璨的灯火照得人纤毫毕现,每个人的神色变化都一览无遗。这样的夜里,这个小小包间宛如一叶风雨飘摇的小舟。透过窗帘的缝隙,俞璇玑只能看到玻璃窗外如同瀑布一般狂泻的水流。暗夜模糊成一片,唯有声声风雨入耳。
她想起来了。
“俞小姐可猜到,我要送怎样一份厚礼?”李默群亲昵地凑过来,悄声私语。
带着酒精的气息喷在肌肤上,让俞璇玑汗毛倒竖,指尖不小心一抽,刮破了台布上的蕾丝花边。她小心捻住那枚破败的蕾丝花蕾,含笑答道:“我猜这份礼,是别人送给李先生的。”
李默群看了她一眼,转头去和其他人聊天了。他不会相信俞璇玑真的能窥破玄机,只当她善于文字游戏。
俞璇玑的目光飘到了唐山海、徐碧城夫妇之间,她有心多留意徐碧城,徐碧城回了一个客气的微笑。俞璇玑也笑了,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应付。她知道今晚要发生什么。这守卫森严的饭店里没有留下一丝破绽,特工总部的头目们正张网以待,任何轻举妄动都势必如同落网的蚊蝇,挣扎的动作越大,厄运越会提早降临。或许,军统上海站注定覆灭的命运,早在曾树和同僚竞相倾轧苏三省时就再也无法更改了。
又是一道霹雳落下,闪电与巨响宛如近在头顶。
毕忠良安慰地轻抚刘兰芝的肩膀,刘兰芝神魂不定地握着手中的杯子,仿佛只要用发髻对着俞璇玑,就不必面对女作家自甘堕落的“事实”。
徐碧城在偷看唐山海的脸色,那是宿命带来的不安感,冥冥中已经打乱了他们的心绪。唐山海貌似无意地问:“毕太太不是说今天还有一位贵客吗?没来吗?”
李默群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和毕忠良显然都很得意自己的布局。觥筹交错之间,陈深和唐山海对视了一眼,他们应该已经感觉到有什么危机正在袭来。在76号,这个没有秘密又全是秘密的机构里,每个人都懂得在什么时间说什么话,在什么时间不能说什么话的道理。
这些酒桌上的客套,让俞璇玑也得到了缓冲。她在慢慢寻找属于自己这个角色的节奏,何时进,何时退,何时攻,何时守……只要有心留神,言语机锋根本难不倒她。除了偶尔迎合一下李默群的话题,她还周到地招呼着徐碧城和李小男。在刘兰芝发挥失常的状况下,她做出个女主人的姿态,也是很有必要的。
像刘兰芝这样的正头太太,看不了社交女郎上位是正常现象。不过,只要李默群还是毕忠良的上司,毕太太早晚都要强颜欢笑地陪李默群的“身边人”应酬。她们算是早有交情,她不想刘兰芝太为难,所以刻意不直接招呼刘兰芝。小男是个热络的好姑娘,找着话题逗刘兰芝说话聊天,算是没有让女眷们的场子冷下来。
俞璇玑的目光一遍遍掠过酒桌,终于等到毕忠良在举杯祝酒后,专门转向她微笑颔首。他最了解自己太太,那么他选的时间一定不早不晚。真是“老油条”!
俞璇玑笑着拿起酒杯,顺手捅捅李默群:“李先生,我想单敬毕太太一杯,可以不可以?毕太太和我们玩得很熟,也曾多有照料,我很感激她。”
李默群哎呦一声,故作严肃:“那是要敬毕太太!一杯我看不够,你俩应该对饮三杯!”
“是是是,这桌上,李主任的话可不就是法旨?”俞璇玑示意侍应更换高脚杯,浅浅地斟了一层香槟,双手递给刘兰芝。
刘兰芝连忙起身接过,她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些,仍旧是轻声慢语:“俞先生客气了。今后还请俞先生多多关照,寒舍简陋,兰芝愿扫塌相迎。”
俞璇玑只当没有听出话里话外的生疏之意,轻松笑道:“那便要多多叨扰了!我不好招呼先生们,毕太太照顾毕处长吃菜……说实在的,像毕处长那种喝花雕的雅士风范,我也着实想不到他要配什么失传已久的名菜呢!”
李默群哈哈一笑:“我们都是老家伙了!你倒是猜猜,喝格瓦斯配什么菜好?”
“我听说格瓦斯是面包发酵的,想必请陈队长吃饭是省钱的,因为不用点什么菜,他自己喝点汽水——嘿,饱了!”
俞璇玑敬酒搭话,玩笑一场,就该轮到刘兰芝招呼大家了。她端坐在那里,温柔浅笑,刚要开口。
笃——笃——笃!包间的门响了。
满座人精都朝着门口看。俞璇玑轻轻放下筷子,拢着双臂等好戏开场。
这一场真正的主角是苏三省。苏三省还是老样子,苍白阴郁,仿佛人人都欠他半辈子的积蓄没还。身上干一块,湿一块,远远看去就像是老巷子最肮脏的一块旧墙皮,让人看了就不顺眼,恨不得立刻铲掉扔到什么再也不必看见的角落里去。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躺下来,在他猛然鞠躬的时候,甩出了星星点点的水滴。一丝丝鄙视与不耐的神情,从毕忠良面上飞速闪过,没有留下丁点痕迹。李默群得意地丢给俞璇玑一个眼色:
“诸位,这是军统上海区的副区长苏三省!他弃暗投明,来了我们特工总部。从今往后,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一边说着,他一边郑重其事地鼓掌欢迎。
从稀稀落落到紧锣密鼓的掌声中,人人心事各异。俞璇玑笑容满面,仿佛真的为李默群多了一员干将而开心,脑子里却开始盘算,如果要搞掉苏三省,是否可以借李默群的手?或者,以苏三省一路往上爬的习惯,从日本人那里找机会更便捷?苏三省就像一颗-定-时-炸-弹-,破坏性惊人。最要命的是,这颗炸弹,他,记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