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佣捧了新鲜的果盘进来,偷偷递了个眼色给俞璇玑。俞璇玑随意应付几句,就起身出来了。走上二楼,李默群的秘书迎过来,低声说:“刚刚一楼的侍应说,有个眼生的太太,在牌室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儿,像个偷听的样子。”
“认识吗?”有李默群的人坐镇,俞璇玑并不担心出事。
“原本不认识,问一问就清楚了。”秘书答得飞快,“是江万年的七姨太。”
“江万年……”俞璇玑只觉得这个名字略耳熟,认真回想一遍,发现此人应该就是那个曾经被自己和佐藤轮番盘剥的南洋商人江祥卿的父亲。“我听说他早就不过问生意上的事情,安心养老了。”
“是,江万年不足惧,不过这个七姨太和江祥卿有几分私情。”
“那又如何?江祥卿不也是李先生的人?下次烦劳你派人把住牌室的门,省得有人偷偷摸摸搞小动作。”俞璇玑不以为意。
“江家并非李先生的人。我会安排人手,也会就此事请示李先生。这次只是知会俞小姐一声,免得您没有防备。”
俞璇玑颇为惊讶地瞟了秘书一眼,他却轻轻一躬,快步退下了。几天之后,俞璇玑翻开报纸,注意到一条夹在众多花边新闻里的消息——“江氏父子香艳异闻录”。寥寥数语,言之凿凿,说江家之所以出现父谋子命,都是因为儿子-奸-淫-父亲的众多姨太太,乃至生下孩子“不知其兄是其父,不知其父是其祖”等等一系列黄色故事。表面上看起来是江万年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儿子和姨太太,仔细想来这桩奇案里处处都不大对劲儿。年纪那么大的老人,真的能打死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吗?便是老人气力十足,为何进了警署反而“两股战战”,居然就被吓死了呢?
一个四处钻营,投奔日寇的商人家族,就这样被一桩不辨真伪的丑闻打倒。江祥卿当初求助于李默群的时候,大概也不会想到,这是一条破家亡身的不归路!
☆、自投罗网
江家的惨案,不过是一个开始。
巨大的利益面前,权势这只庞然大物会露出尖牙利爪,把猎物浑身血肉剥下吃净,贪婪无畏地吞噬掉阻碍自己的一切。
消息放出去没有半个月,黑市棉布已经被一扫而空。俞璇玑和佐藤聊起此事不久,日本商会酝酿棉布提价的消息也传了出来。那一日在牌桌上随便送出去的干股,已经在贵妇名媛的小圈子内演绎成财富传奇。往日里歌舞升平、闲话家常的“璇玑女士的沙龙”,如今更是热闹非凡。
任太太只能从南京打电话过来表示感谢,张太太是直接架着膀子要请俞璇玑吃饭。俞璇玑哪里肯应,她推说自己平素惫懒,不愿出门,若是张太太想吃哪家,她就去请哪家厨子上门来料理。“咱们就在这里,舒服自在,何必出去和别人挤着用餐,餐具也不知道挂了什么人的口水……”
“哎呀!”张太太尖叫一声,轻轻打在她背上,“被你这样一说,我都恶心死了。”
“是吧?”俞璇玑故意显摆,“你别看你们日常用的杯盘碗碟都是一样,其实底下都做了记号,谁的和谁的都不会用混。”这是睁眼说瞎话,哪有那么多记号能给百十来号人用?李默群是大汉奸,俞璇玑是地下党,难道这皋兰路一号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是手眼通天的特工了不成?不过是提升沙龙档次的小把戏——佐藤那边的女声沙龙还没有分出什么钻石会员来,俞璇玑这里却早被那些穷讲究的太太们分出了不同的圈子。
“要不怎么人人都喜欢你?你就是素来细心又贴心,”张太太攥着她的手摇了摇,“我是嫌外面人多,想单独和你说说话。”
“这倒简单!李先生今天没有来,应该是出差去了。我让女佣去把露台收拾出来,咱们悄悄上去坐一会儿,安安稳稳吃顿饭。”俞璇玑也态度亲昵。
此前的牌局,自然是苦心安排的。梅太太当初在娘家就能闹出自请续弦的戏码,在牌桌上也不会放过俞璇玑话里话外的蛛丝马迹。任太太又是个处处捧场,好顺竿往上爬的,俞璇玑这里送了干股,便是为了给丈夫搭上李默群这道关系,任太太也绝不会拒绝。人人伸把手,张太太无知无觉进了套——殊不知这个套子,正是为她量身打造。
中储行和特工总部关系不浅,当初中储券大肆发行强制流通的时候,特工总部没少出力。其中缘故,也是俞璇玑听李默群解释过才明白的。中储行前后两任行长,都曾是李默群的老部下。中储行在沦陷区立得稳,就等于特工总部掌握了金融命脉。老蒋不要脸地刮地皮时还要依靠“四大家族”,而伪政府也不过只出了一个李默群而已。
可惜军统的暗杀实在厉害,生生把李默群的关系都“杀”得干干净净,整个中储行管事的换了一批新人。这个新上任的执行长,上数总得有个三四代才算和汪精卫沾亲带故。不过金融的事情,需要找一个行家里手,张先生在金融系统工作了大半辈子,也没想到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吧嗒掉在自己怀中了。说起来也是有关系的人,怎么就捞不上一个实权位置呢?原因倒也简单。张先生在同僚中有个外号,叫做“张铁公”,不是说他铁面无私,而是说他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张太太和张先生是老家定的亲事,说起来也算是门当户对,张太太还曾经读过一等一的女子中学。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来上海之后,张太太贪财爱小的名声,倒比张先生还要响亮。夫妻俩平素连给上峰送礼都舍不得花钱,只能在中储行混口饭吃而已。没想到忽然一日,守得云开见月明,挡在张先生前头的能人都被军统清空了,于是张先生被汪精卫传去述职,回来就走马上任了。
钓出张太太,是李默群的命令。俞璇玑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才让因为舍不得花钱而不出门社交的张太太,慢慢成为皋兰路一号的常客。论理,她在牌桌上输给张太太的钱堆起来,都能在伪政府买个官职了。就像乡下孩子诱捕鸟雀设的套子,一行米粒越来越多地撒下去,才能让鸟雀失去了警惕,一步步踏入陷阱。送出去的干股,不过是猎人随手舍出去的第一粒米而已……
张太太一边大赞德大厨子的手艺,一边满嘴油光、无甚技巧地询问:“璇玑妹妹,最近还有没有新的门路?”
“哪有什么门路?见好就要收!”俞璇玑顿了一顿,说,“您若是专为此事,恐怕要失望的。我不妨跟您说句明白话:做生意没有稳赚不赔的。便是这次赚了点小钱,我们也总要留点本金。您靠着张先生,那是衣食无忧,何必趟这摊浑水。”
她若是不劝,张太太未必有这么坚持;偏偏她劝了,张太太就要担心这是不打算带上自己的意思,急急表态:“一回生,二回熟!哪能白占你的干股,我这次想投上那么一点点钱——便是老李那边看不上,璇玑你也抬抬手,带上我家吧!”
“你也知道李先生这个人,嚣张呢也不过是76号关起门来嚣张,平时谨慎起来那也是眼里不揉沙子!我原本不想说的……因为我牌桌上随便应承出去那些事,他扣了我一个星期的零花——一个星期呦!我哪还敢再来第二回。”
张太太觑着俞璇玑的神情,兴趣十足:“那就是说,第二回……也是有的咯?”
俞璇玑望着只吃了一点的烤杂拌,叹了口气:“张太太,你饶了我吧!若是让李先生知道,我怕是会被扫地出门。”
“哎呀,你放心你放心,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是我家出了本金?”
俞璇玑颦蹙峨眉,连连摇头。
张太太就更来劲了,从手包里翻出个盒子,打开来浅浅一层,金灿灿的晃眼:“我这次可是带着诚意来的。无论如何我都放你这里,你赚多少我不管,你就按上次那样,两个月内给我就行。”
寻常人家拿出这些金子,那真是不得了。若是中统行的执行长家里只拿出这么点,可是叫人笑掉大牙。俞璇玑不露半点心思,恹恹地接过去:“唉……张太太,你这是为难我,上次可是翻了四番的利……”
“四番怎样?有老李坐镇清乡委员会,十番一百番都不算多呀!”张太太喜不自胜,“你呀,好日子在后头呢!”
俞璇玑仿佛食不知味一般叫侍应收起餐具,拭了拭嘴角,说:“您可是把本金记清楚了,我就不写收据了,免得被李先生看到,连这点蝇头小利都收走!”
张太太犹豫了不到一秒,看俞璇玑似笑非笑像是要放下盒子就走,登时发了急:“就这样,我信你!”
“您放心,静待佳音。”俞璇玑也是要给对方上一层心理保险的。
张太太说得没错,一回生二回熟,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两个月后,张太太已经谨慎地投资了四五轮,回报不仅没有变少,还一次多过一次。即便是铁公鸡,如今也镀了层金身。张太太再来拜访俞璇玑,首饰都换了成套的南洋珍珠,坐下后也不急着打开手包了,附耳过来悄声对俞璇玑说:“我家老张知道,老李可不是自己发财,整个76号都金光闪闪呢!这一回,我们出全部本金,你把其他股都扔到下一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