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璇玑皱眉:“这可不行!张太太,我和李先生并不只您一家朋友,上上下下谁不得打点?再说那么多本金,您也一次拿不出来啊!”
“谁拿不出来?”张太太眼角都带了风声,“璇玑啊,我还当你是明白人!结果——哼!这么说吧,你看看我家老张是干什么的?多少钱拿不出来啊!”
“这不行!”俞璇玑正色应道,“生意生意,有赔有赚。大家一起玩,输赢都不大。您就是真扔出个金山来,万一赔了,我上哪儿求一座金山还给您?您也别说了,咱们忘了这茬,还是好朋友……”
张太太恼火,一巴掌拍到桌子上:“俞璇玑,别拿这话晃我。老张看到我阔绰了,问了前因后果,才把道理给我说明白!清乡的物资都去哪儿了?真的上交军部,运到本土去了吗?谁心里还不清楚?老李做的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若是中途想甩下我们,老张就去上面告一状,你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俞璇玑愣愣地看着张太太,张太太以为吓住了她,更是洋洋得意。
俞璇玑心里十分赞叹:这得是多迂的脑子,才能在中储行攒下如此臭的名声?还想往上告?汪精卫就是清乡运动的大头,谁想毁了清乡这件事,他第一个不饶谁!再说一个被军统暗杀得千疮百孔的中储行,一个刚刚走马上任的执行长,拿什么要挟专门干窃听告密勾当的特工总部的负责人?
在张太太盛气凌人的声势以及随车运进来的两箱黄金面前,俞璇玑唯唯诺诺,全盘应允下来。
☆、为虎作伥
李默群对这两箱金货的处理倒是公道,他运走了一箱,留下一箱指给俞璇玑:“给楼里楼外的兄弟加点零花,剩下的你看着用——只要不出这栋楼。”
上海这样的港口城市,对根据地来说就是以物易物的最佳地点。李默群垄断了棉纱棉布,倒是更有利于根据地,棉纱棉布能交换更多的工业产品。联系人没有特别的交代,是俞璇玑自己想要弄点钱去买一批药品,运回根据地。不过,李默群显然不打算给她任何“捞金”的机会。皋兰路一号,仍然是,也是只能是,一个挥霍无度的地方。
满楼的侍应、出入办事的跑腿、门房保镖和司机都得了俞璇玑的叮嘱,变着花样地让张太太扑空。张太太终于明白了,带着丈夫气势汹汹找上门来。他们把时间算得好,正是李默群从日本人那里述职回来,论理就应该在楼上休息的。只是外人哪里知道,皋兰路一号不过是个打掩护的空壳子,李默群常常把车停在院内,绕了圈就从角门出去,穿过两条小巷,便是他给百灵置的新宅院。
夫妻俩闯进来的时候,俞璇玑还在盯着绣娘的绷架。她偶然买到了几幅吴荼茶的画作,大画家此时还是穷学生,名气全无,画作也和后来清新淡雅、色彩唯美的风格完全不同。她只觉十分有趣,就让绣娘照着绣个摆件小屏风出来。熟料绣娘会错了意,把小摆件绣成了大屏风,几个月难以完工。好不容易现在有了些眉目,她便常常来端详欣赏,算作这金玉其外的日子里少有的趣味。
侍者进来报告说,张太太进门就砸了一只赏瓶。俞璇玑倒是有点出乎意料,看来张铁公也算是人才,知道这事要闹大才能见到正主儿。她一边叮嘱李默群的秘书去给李默群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趟或者派人过来一趟,一面悠悠转到花厅,叠声告饶地把这对夫妻俩请进了内室。
“俞璇玑!你说你是不是诚心骗我?我都找了你几次三番,你连个鬼影都不见!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和你说了!把钱交出来,不然我们要你好看!”
俞璇玑满脸惊诧:“什么钱?”
“我们的本金!还有翻番的利——”张太太的胖手臂被张先生拦了一下,连后面的话都咽到肚子里。
“俞小姐,我是不屑与女流之辈争论的,”张先生推推眼镜,“你让李先生出来,我们谈一谈,谈一谈!”
俞璇玑十分好笑:“我们之间,难道有什么需要争论的吗?”
张太太又被激怒了:“你还敢装傻?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骗我的钱!你不得好死!”
俞璇玑这次是真的笑了出来,喊了一声:“有人吗?让张太太冷静一下。”
早就守在舞台的几个侍应蹿了进来,一人一边,把张先生夫妇牢牢按在椅子上。俞璇玑在张太太破口大骂的声音中,勉强吩咐清楚:“快把张太太绑了扔地下室去,别叫她吵了客人们。”张先生身体不能动弹,却对着她怒目而视,脖子不停地往前伸,像是一只被翻了壳的乌龟。
“别着急,张先生,”俞璇玑在张太太被团成一团抬出去之后才松了口气,“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您不知道,其实我也——不屑与女流之辈争论!”
“我要见李默群!”张先生气鼓鼓地说。
“好啊!不知道李先生到了没有?”俞璇玑回头问。
秘书就在门口,毕恭毕敬地回答:“李先生说,您可以全权代表他和张先生谈谈。”
这就是被百灵留住了。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俞璇玑哼唱了一句,发现完全跑调,就停下来,有点尴尬地看看张先生。
张先生还沉浸在愤怒中:“我是中统行执行长!你们竟敢如此对我?李默群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俞璇玑还没想好怎么打击他,秘书就答了一句:“俞小姐,李先生给行动处打了电话,让他们派人来协助您。”
协助我?俞璇玑皱眉耷脸——不过就是聊聊天谈谈话,不需要动用什么刑罚吧?别说76号打算在我这里现场掰个老虎凳什么的。
76号派来的是老熟人,俞璇玑心领神会地看着张先生:“张先生,您还不认识这位有为青年吧?来来来,我给您介绍一下!特工总部特别行动处三分队队长苏三省!”她转向苏三省时,介绍语就简单多了:“苏队长,这位是张先生。认识一下!”
苏三省面无表情,给俞璇玑鞠了一躬,就用一种看死人的表情看着被按在椅子上的张先生,慢慢地说:“奉李主任之命,三省特来听俞小姐调遣。”
“苏队长太见外了。这一路过来也是辛苦,先坐下喝口茶吧!”俞璇玑转向气鼓鼓的张先生,笑道:“张先生可能不知道,苏队长以前是军统上海站的副站长,前不久才弃暗投明来了特工总部,深受李先生器重,颇办了几桩漂亮案子。”
“俞小姐过誉了,是李先生提拔,三省当尽忠职守。”苏三省双手接过俞璇玑倒的茶,喝了一口,就又握着杯子坐得笔直。
“其实苏队长来特工总部之前,我们就见过面,”苏三省看了俞璇玑一眼,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叫过来,于是索性连话都不搭,等着俞璇玑说下去,“我记得,好也是在……是在……中储行?对不对?”
“对!”苏三省耷拉着眼皮,惜字如金。
这可不行,这台戏还得靠他唱起来。俞璇玑循循善诱地说:“是啊!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军统的暗杀行动,可吓死我了!苏队长带着军统的人冲进来,怎么也得扫射了半个银行大厅吧……哎,好像军统有个系统的金融暗杀任务,苏队长知道吧?”
“是!”苏三省挺胸抬头,仿佛在课堂上回答问题的小学生,声音里毫无情绪地背诵下来,“今年1月,暗杀中央储备银行上海专员季云青;2月,袭击中储行上海分行大厅,共击毙科长4人,主任1人、庶务科长6人、科员10名、总会计师1人;3月,在中储行执行长养病的病房里,执行斩首任务成功;中储行新执行长继任后,在其上班路上狙击暗杀,并直接焚烧汽车、处置尸首。”背完,他老老实实说:“没了。”
俞璇玑也是第一次听这一连串的暗杀名单,颇有点心惊肉跳的味道。张先生已经满头大汗,脸色惨白,整个人像打摆子一样,停一阵抽一阵的。俞璇玑也不理他,继续问苏三省:“军统是打算一路暗杀下去的吧?怎么停手了呢?”
“那是因为在汪先生指示下,李先生站出来主持大局,通过中间人进行谈判,双方停火,暂时达成一致。”
“还是停火好……”俞璇玑拨弄着小巧细腻的盖碗,“不然偌大的中储行,连个愿意担当重任的人都找不出来了。”
苏三省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对自己工作成绩的嘉奖,他放下茶杯,极为严肃地表示:“三省在军统,做的是军统的事;三省在特工总部,当然就做李先生指派的事。”
“那是!李先生早就夸过,苏队长就是一把利刃,攥在谁的手里,都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俞璇玑瞟了一眼张先生,他流的汗已经快把脸泡成一汪镜子了。于是她让女佣拿了一根“小金鱼”大大方方递给苏三省:“下班后还让苏队长跑一趟,着实辛苦!这点心意,您回去请兄弟们吃杯水酒。”苏三省没料到俞璇玑出手如此大方,客气着接了过去。
小金鱼是国民政府央行标准制式,也是伪政府收缴的未能及时转移的资产,交给中储行统一保管。这根上面还印着编号的小金鱼一亮出来,张先生就心如明镜了。这是他曾经想让太太投入生意的本金,也是从中储行储备金中私下“借用”出来的。若不是之前一本万利的“生意钱”捞得太多,他哪里有胆量干这种事?偏偏刚一沾手,就被李默群抓住了把柄,公然让俞璇玑这样威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