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群把资料袋放在案上,推到俞璇玑面前:“李某不才,敢问俞先生,这是何意?”
她本就在出版界浸淫多年,指尖一按就知道牛皮纸袋子里,装的是杂志书籍——若是所料不错,很可能是她之前故意拿给百灵消遣的读物。到了这一刻,她的动作反而越发沉静,轻巧自若地打开纸袋,把里面的书本倾倒在桌上,一一摊开。
李默群扔掉了那些艳情小说,单拿这些进步读物来给她,显然是要兴师问罪了。
☆、图穷匕见
俞璇玑微微抬眼,不巧正对上李默群饶有兴致地打量。
她常听人用猫捉耗子比喻狱卒看犯人的眼光,及至她自己身处此情此景,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任何活物能带来的压迫感。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人更危险。李默群的表情依旧沉稳,唯有发自内心的兴奋之情正在双眼中迸射——
有多残忍就有多真挚,有多嗜血就有多纯粹。
他几乎是在为发现敌人而欣喜若狂了!
浸透着喜悦的杀意,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利刃,正把俞璇玑的皮肉一点点剥离。她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整个过程,很慢很慢。他在享受这一刻,宛如吸毒者在烟雾四散、仙气缭绕的环抱中,在无穷无尽、缤纷多彩的幻象中不断地、无序地、狂乱地、一遍遍地坠落下去。而她早已置身万丈深渊,无处可逃。
她的恐惧,并非来自于洪水猛兽,而是来自于对人性的未知——你知道危险,但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有多危险。
“不过是几本闲书而已……”她慢慢翻开书页,手指在书卷间划来划去,稍稍用力,毫不颤抖,“也不是什么-禁-书-,李先生何必如此郑重其事?”
李默群故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俞先生,我在门外等了好久……”
“李先生真是爱重木子小姐——包厢都是您定的,还要敲了门才进来,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李默群失笑:“这是要装傻充愣吗?我实话告诉您,这一招在特工总部可行不通!”说到最后一个字,已是金石之音,狰狞毕露。
俞璇玑近乎惊恐地看着李默群,愣了一下,突然回过神来:“等等!李先生,我们是不是说岔了什么意思?”她恍若刚刚意识到错过了什么重要的话题,陷入茫然的慌乱之中,连手都不知道要如何摆放:“您是怪罪我借了这些书给木子小姐,我以后不借就是了。其他您还要深究什么?不妨一一说来,请别这样吓唬我,我心惊胆战的……”
李默群那种淬了毒一般的目光在她脸上刮来刮去,俞璇玑觉得后脑勺的发根都炸了起来,却还保持着一种受到惊吓的表情直视着对方,恳切地说:“到底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谁在您面前进了谗言?您可得给我解释的机会啊!我是给您办事的人,万万没有什么别的心思,您可不能轻信了谁的离间计……”
“说得有理,”李默群的声音轻飘飘的。俞璇玑如释重负的表情,令他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是权势上的,是力量上的,是性别之间的,也是智商上的优越感。他不信她,可是他也不介意和她浪费一点时间,权作消遣。他说:“我给你解释的机会。你说说,刚才你和木子说了什么。”
“刚才……”俞璇玑慌乱地揉着头发,絮絮叨叨,“我们说赌马,这一注下对了……木子说到电影,说小三子命苦……然后……然后……我们说到命运,命运,命运不公……哦!我们还说到未来,我说50年后会很好……”
李默群摆摆手:“别跟我耍花腔!你说国军孱弱,日军狠辣,满洲不济,西北战乱……照你的意思,就只剩一家可以坐大喽!”
俞璇玑拼命点头。
李默群倒是来了兴致:“呦,那你说的是哪一家啊?”
“当然是新政府啊!”俞璇玑眼泪汪汪地说,“木子是您的人,我是给您办事的,您是新政府的大员……我们当然是更信政府啊!”
“你还说劳有所得,耕者有其田!”
“历朝历代,官府都会安抚民心。你在忙的清乡运动,也要恢复保甲、清查田产……”
“你可是说到英雄儿女、保家卫国!”
“是!李先生难道预料不到?政府和日本的合作只是暂时的,他们人少,我们人多。我大胆说一句:真有一天大东亚共荣了,这天下是他们的还是我们的,尚未可知!”
“住嘴!”李默群怒喝一声,“巧言令色!狡辩不招!要是在特工总部,哪容你大放厥词!”
俞璇玑默然垂首,低声道:“您是政府要员,不认便罢了。璇玑是个文人,想得多说得多,自然错得多,那料得到李先生要大兴文字狱。”
“俞先生,听我一句劝,”李默群,“这些话,出你口,入我耳,莫与第三人知。你的想法已经很危险了,-左-倾-分子我们抓了多少?你再走左一步,我非把你扔给毕忠良他们不可!”
俞璇玑一口气慢慢缓了过来,她拍拍心口,小心翼翼地觑着李默群的脸色,问:“那就是说,您原谅我啦?”
“你们年轻人啊……修为还是不够。”李默群摇摇头,拿出鎏金的烟盒,叼了一根。俞璇玑的精神始终高度紧张,李默群刚一动作,她就飞快地从桌上拿起洋火柴,哆嗦嗦划着了,凑过去帮他点上,十足谄媚。李默群悠悠吸了一口,叹到:“盯着你们那边几个主任,多跟他们学学。你想到的这些,他们难道想不到?但是人家能把个宣传文化的小部门,守得滴水不进,那才叫个手腕高超!”
“您说的是!璇玑多学、多看,多向您请教。”俞璇玑垂下眼帘,把燃尽的火柴按到茶杯里。
李默群拍拍桌上的书,俞璇玑赶快一本本收起来,装回牛皮纸袋:“这些东西都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了。”
李默群微微颔首:“这才像话!木子若是不开心,你陪她出来走动走动也是好的。不过跑马这种热闹,还是不要带她来了,我不放心她的安全。”
“您说的是!跑马应该还好,只是木子的住处能被李太太翻出来,就难免被其他人发现……”
“谁能发现?我安置过去的人绝对可靠,除了木子和我,谁也不知道她的新地址。”李默群掸掸烟灰,他放松下来,就显得有点无聊的样子,对闲聊提不起兴致。
“那可不一定,”俞璇玑眼风一撩,悄声笑道,“我就知道!”
“你——”李默群嗤笑着看了俞璇玑一眼,然后慢慢皱起眉头,“你说什么?”他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今天这场误会似乎很难轻松收场,而这个看起来容易控制的女作家,也悄然发生了什么奇特的转变。
俞璇玑仍旧姿态谦卑地坐在李默群对面,只是此时微微扬起眉:“我说,我知道……即使像李先生这么谨慎的人,也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这不怪您。”
李默群并不介意遇见任何意外,他狞笑起来:“怎么?好容易逃过一劫,你还是非要作死不可?”
“不敢,”俞璇玑笑道,“我要是真的死在今天,就应该死在刚刚您进门的那一刻。您放过我了,我才有机会和您说几句真心话。”
呵!李默群的笑里带着凉气,眼睛里几乎恨得要迸出火星来。他明白了,这个女人根本不是要解释什么,她是故意拖延时间,故意要套他的话!她拿他的女人和孩子威胁他,但是他有什么可怕的?他徒手就能拧断她的脖颈。他慢慢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说!”
“谢谢李先生……哦,不,谢谢李委员长。”俞璇玑微微颔首,像是在鞠躬,又像是以这种姿态示威。她能感觉到,李默群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似乎立刻就能撕碎了她;但她也知道,一个能在不同立场之间摇摆不定,不断攀高枝爬上高位的人,是不会因为这丁点冒犯就轻易出手的;她更相信,或者说在这图穷匕见的一刻她只能让自己相信的是,李默群真的还有一个苏联密探的身份,无论他是否真心实意为苏军参谋总部工作,他都不会让这个消息成为自己的坟墓。
“木子是璇玑的朋友,璇玑发自内心地希望李委员长善待她,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选择,璇玑也不会让人威胁到她的安全。”
“李委员长是璇玑的伯乐,璇玑当然愿为您效犬马之劳。听说您曾在苏联受训,璇玑心向往之,忍不住就邀请了苏联的朋友来上海,或许将来还能有机会和李委员长把酒言欢。”
“璇玑的确年轻,做事考虑不周,话里话外若是冒犯了李委员长,还请您多多见谅。璇玑给您赔个罪。”
跑马会的包厢设施齐全、服务周到。桌上放着几瓶存酒,俞璇玑拎出伏特加,为李默群斟了一杯,双手奉上。
李默群没有接,确切地说,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动作。“叫了半天‘李委员长’,你是从告诉我清乡运动的消息开始,就盯上这个位置了吧?说吧,想让我帮你们做什么?”他嗤之以鼻。
俞璇玑也不接话,仍旧持着水晶杯。酒液微漾,涟漪轻晃,烈酒的味道充斥呼吸之间。李默群等了等,终于接过了这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