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暗拿定主意,俞璇玑扬眉怒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毕处长和毕太太待我不薄,我不会中你的奸计,让你对毕处长不利的!”
苏三省的假笑如同被重锤砸碎的镜面,片片零落,难以收拾。他看起来就像想要剖开俞璇玑的脑子,看清楚里面到底安装了多么奇怪的回沟一般,一字一顿地说:“我!只!是!要!和!他!谈!生!意!”
俞璇玑索性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了:“你……你……你……你离毕处长远一些!他……他……他很厉害的,你行刺不成,被他抓住,一……定……大卸八块……不得好死……你……你……小心了!”
“你的脑子是不是不好?嗯?我,我不是要行刺毕忠良!军统上海站很多行动现在已经不经过我了,有人要把我架空!好在我发现他们有这个行刺计划,好在我还有面子能要求带队!如果不是我打偏了狙击手那一枪,你以为是谁保住了日本大将的性命?我现在见毕忠良,是为了弃暗投明!弃暗投明!俞小姐,我们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人,你不用怕我,放心去打电话吧!”苏三省咬牙切齿。
俞璇玑满脸如梦初醒的表情:“弃暗投明……”
“对!打个电话吧……你是局外人,做中间人最合适,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不不不!”俞璇玑连连摇头,认真分析:“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女人就很好糊弄!你要投诚,直接去76号或者宪兵司令部就好,何必非要我打电话?”
“我这个样子,不等进门就被打死了!”
“那你可以养好伤再去啊!体体面面的,直接说‘我找毕处长’,谁还能拦着你吗?可是你偏不,这里面一定有鬼!”
苏三省倒抽一口冷气,他几乎怀疑面前这个脑子一根筋的俞璇玑,是自己失血过多产生的荒诞幻觉。“俞小姐,你上次也看到了,无论什么行动,我要一马当先,还要留下断后,你以为这是我愿意的吗?这是曾树那个王八蛋要借日本人的手弄死我!今天行刺这个活儿应该锄奸队来干!但是锄奸队提前去了外地,连干什么我都不能过问!现在,我带着伤回去,你觉得有我的好果子吃吗?我让你打这个电话,毕忠良绝对不会毫无防备地来,他自有万全的准备,你没必要为他操心!只要他能来,我们聊一聊,很多事情就迎刃而解。”他差不多耗尽了所有的耐心。
俞璇玑想了想,又提出一个问题:“既然你说你要投诚,你还说你不是想要伤害毕处长,那你拿着枪干什么?”
苏三省紧紧咬着嘴唇,在内心里一遍遍叮嘱自己:这个女人还有用,你不能贸然弄死她!这个女人与你也无害,你没必要和她结仇!这个女人只是罗嗦,她什么都不懂……啊!还是好想弄死她!!
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把枪扔进地窖,朝着俞璇玑晃了晃空荡荡的双手。俞璇玑干笑了两声:“苏先生!我好歹也有朋友在76号,你别蒙我。脱了西服转个身给我看看,然后把裤管也提一提晃一晃!”苏三省恨恨地从后腰又掏出一支柯尔特,同样扔进了地窖:“你以为我是女人吗?会在裤腿里藏枪?”
俞璇玑警惕地盯着他,放下油灯,吃力地挪动盖板把地窖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她一脚踩上去,突然大喊:“佐藤!佐藤!有刺客!打电话!”
苏三省揪起她的领口:“闭嘴!信不信我徒手也能弄死你?”
老房子隔音都不好,他们能清晰地听到楼上传来的声响。佐藤大概也是心有余悸,跌跌撞撞,慌慌张张,也不知撞到了多少东西,像是有十个人在楼上跑来跑去似的。
“苏先生,”俞璇玑低声说,“你走吧!真想投诚,你直接去找毕处长!或者哪怕不是在这样的敏感时期,我也可以帮你带话!但是,今天不行,我不相信你!你看起来就是个杀手,根本不像是个好人!”
“好人?”苏三省一扬手,看起来就像是不顾一切想要先弄死她再说。他的呼吸几乎已经喷在她脸上了,但是他突然松开她的领口,笑着咳了两声,仿佛充满歉意似的:“没关系!俞小姐,没关系!我们早晚还是要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到时候,你就要给我赔礼道歉!你记得!记得我这句话!”
他一转身,就往外冲。虽然腰上、腿上的伤口,让他奔跑的姿势看起来有点奇怪,但他的速度丝毫不慢。俞璇玑揪着自己的领子,目送他穿过洒满月光的院落,推开大门扬长而去。
“璇玑!璇玑!你怎么样?”佐藤站在楼梯口,颤着声音问。
“我很好!你别担心,杀手逃跑了!咱们都安全了!”俞璇玑转身拾起油灯,又摸索着拿了暖瓶,晃了晃,还有水。她小心翼翼地上楼,望着佐藤安抚地笑:“只是意外,已经过去了。”
☆、难得糊涂
大半夜这通电话,把宪兵队折腾了一番,连佐藤的同学都从军部赶了过来。佐藤听完俞璇玑临时编出来的“智斗军统特工”的故事,佩服之情溢于言表。
俞璇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宪兵卡哨叹了口气。佐藤的关系还真是神奇,说有用吧,除了一个即将晋升的大将,并没有见她认识什么实权在握的高级军官;说没什么用吧,出了如此大事她们也不必被怀疑,现在连宪兵站岗都搞定了,东亚文学研究会也没有这种待遇。她在暮夜微曦中等待天光大亮,无心写稿也不想休息,心里有个念头上蹿下跳停不下来。
远远的街头有烟雾升腾,那是早点摊子开始生火准备了。她从窗边挪开,拿起电话机:
“请帮我接特工总部特别行动处。”
“请帮我转一分队陈深队长。”
“陈队长,我是俞璇玑。现在得闲吗?能不能麻烦陈队长来接我吃个早餐……对,我不太敢自己回家,也不好意思惊动毕处长,烦劳陈队长送我一程可好?”
陈深那么潇洒俊逸的人,居然是顶着半脸衣服印子出现的。“毕处不放我们回家,早晨才在桌上趴了一会儿,你又打电话过来,差点吓死我!”他瞪大双眼解释,神情里十足天真。
这点伪装上车后就破功了,他斜了俞璇玑一眼,说:“宰相平安,今晚有人去和锄奸队接头交换情报人质……我以为你不会急着打探呢!”
“今天还能联系上你的人吗?”
“不好办,76号这边盯得太紧……”
“我去和毕忠良说,让你护送我出城一趟行不行?”
“不行,这样太明显了。你说吧,要我办什么事,我来想办法。”
“我需要你告诉你的人,在今晚提供给军统的情报里多加一条,”俞璇玑啃着手指,在陈深看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赶紧停下来,“苏三省有通敌之嫌,需立刻处理,否则上海站危矣!”她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在那个冗长的故事里放上苏三省这么个人物。
陈深皱眉:“这个苏三省是谁?”
俞璇玑把之前和昨晚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又声明:“我并不是公报私仇,这个人偏执凶残,如果进了76号,会威胁到你、小男和唐山海夫妇的安全……”
陈深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说:“这个决定还应该慎重。你要借军统的手处理一个人,就要考虑到军统的执行力,还有他们内部情报串通的效率。如果苏三省只对你说过要投敌的事情,而军统又没能处理掉他,他势必知道是你这里泄露了消息。但是你和军统有什么联系?这小子要真像你说的那么危险,他就能把线索找出来。不如不提他通敌——”早点摊到了,玩世不恭的剃头匠又回来了,他笑嘻嘻帮她拉开车门,低声耳语:“说宪兵司令部在搜查行刺真凶,他已经露了形迹,必须得躲回重庆去。总之,碍不到我们就是了。”
俞璇玑点头,笑意盈盈:“这个早点摊我没来过,陈队长比我懂得多,点什么,怎么点,就听凭您做主了!”
陈深买早点真是魄力十足,要是打包带回去连中饭带晚饭就齐全了。俞璇玑怀疑他是故意的,比如知道唐山海、徐碧城夫妇会路过,早就打算要喊他们一起吃饭了。俞璇玑很留意陈深和徐碧城之间的眉眼官司,揣着一点好奇想要看这一对初恋情人如何相互勾搭。奈何陈深套路太深,根本不露半点形迹。倒是徐碧城,过来先和俞璇玑打了个招呼,接着问了一句:“俞先生和陈队长原来这么熟啊?还相约吃早餐呢。”就着这十年的陈酿老醋,俞璇玑兴高采烈地把剩下的云吞汤一口灌了下去。
唐山海倒是面色自若地聊天:“昨晚俞先生受惊了吧?我留在76号,没能去现场,听碧城说形势很是凶险。好在都过去了,俞先生也要赶快从意外中走出来啊。”
俞璇玑点点头:“唐队长说得是,我打算休息几天,把这一切都忘掉!”她早餐已经吃完,怕陈深再往碗里添,只能一手捂着碗口,一手拎着筷子,像是随时准备偷了店里的碗筷逃跑一般。
唐山海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俞璇玑可笑的姿势,他吃饭的样子是极为文雅的,一看便知家教良好,坐在老旧简陋的桌椅前也宛如面对西洋大餐一般礼仪周到,但凡开口必直视对方,端的是一副认真模样:“我记得俞先生和二宝颇为熟悉,怎么今天二宝没有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