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苏三省看过来的一瞬间,他是在冷笑,似乎还有个扬手的动作——她根本没有想到那是针对自己的。
第一枪!就注定了她没有时间和机会逃出去。幸好,她被推到偏僻的墙角,偶尔才有人从她的身上跳过去。就在不远处,靠近大门口的地方,她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小个子男人被人推倒,继而无数双脚踩了上去,他没再爬起来,灰突突的西服下没了起伏,似乎所有的生命力都被慌乱的人群带走了。
冬天的衣服极厚,她无法查看自己的伤势,慌乱之后用双手去摸索着想要压住出血的地方,也全然无济于事。好在血流得不多,也许是都被衣服吸收了,看起来不算恐怖,她甚至还偷空瞟了一眼银行内的局势。
像她一样没能及时逃脱的几个人抱着头或蹲或趴在地上,三个业务员,面对墙,举起双手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毫无疑问,这是军统上海站在“办事”。军统的人应该已经冲进了银行内部,外面留了两个年轻的面孔望风。过了一会儿,里面又是几声枪响,间或还有一两声惨叫,像是被捏住脖子的鸡,短促而尖锐,嘎然而止。
俞璇玑靠着墙,在阴影里,小心又缓慢地挪向门口。她仍然对自己的生命力充满莫名的信心,只要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总归有办法自救。
她甚至已经计划好了,如何在靠近门槛的时候翻滚过去;她甚至已经看到外面的大理石台阶,和远处惊慌却按耐不住张望过来的市民。
然而苏三省带着军统小分队从办公区域冲了出来,他们撤离的速度也很快,一个接一个蹿出门去。苏三省并没有急着离开,反而留下来殿后,他面无表情,一枪一个地“解决”了大厅里剩下的人,甚至还不得不换了一次弹夹。
俞璇玑不敢再动了,她恨不得眼前有一件神奇的隐身衣能把自己裹起来,最好能凭空消失。显然,这个时刻,祈祷已经没有用了。苏三省斜睨着瞟过来,仿佛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他的脸上带着点冷酷的快意,几乎称得上愉悦,步伐轻松地踱过来。俞璇玑觉得自己应该闭上眼,可是她没有选择,身体里有什么意志要求她必须平静地面对这一刻。这种僵硬的平静,显然激怒了苏三省,他搔了搔头,仿佛有点无聊似的,可是下一秒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俞璇玑——
“我不会死!我不会死的……”她像催眠一样在内心对自己说。
大概是催眠起了作用,她没有听到汽车引擎突然发动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宪兵小队大呼小叫一路冲过来的声音。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睚眦必报的苏三省身上了。他似乎向外瞟了一眼,突然语带讽刺地说:“俞先生,帮帮忙!”语音未落,他已经藏起手枪,像是被自己绊了一下似的,直挺挺砸在俞璇玑身边,再抬头时已是满面鲜血。血从额头发间顺着脸颊流下来的时候,他伸出舌尖舔了舔,满意地露出一个堪称恐怖的笑容,然后在脸上胡乱抹了两下,又飞快地把血迹揉搓在身上。接着,他飞快地抱起俞璇玑,刚刚那下撞击不轻,他显然也有点头昏,脚步踉跄地向外走去。
“有人……有人……袭击银行!快报警啊!”他带着哭腔,向着远处围观的市民怒吼,仿佛根本没看到宪兵小队的到来。
俞璇玑此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刚想挣扎,苏三省就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看,这个高度,摔不死人。但是你受了枪伤,如果我突然松手,说不定你下半生就只能瘫痪在床了。”
就在这一迟疑的功夫,宪兵小队已经从他们身边冲了过去。很显然,苏三省和俞璇玑看起来凄惨得就像死里逃生的储户,根本没人起疑。
远处围观的阿姨闲汉们倒是围过来,七嘴八舌地打听里面发生了什么。
俞璇玑懒得开口了,苏三省倒是有问必答。
“不知道哪里来了一伙人,进来就开枪。我和同事来银行办事,她中枪了,我也受伤了。我实在没时间和您多聊,您有油毡吗?或者油布也行,我出钱买。我得叫辆车送她去医院。”
有临近的商铺的掌柜,好心拿来一块油毡,帮着黄包车夫铺在车里,又扶着俞璇玑半躺半靠地坐稳。
“哎呀,你这个小伙子,提什么钱呢!你能不顾自己受伤,照顾同事,我就不能舍了一点点东西,让你们快点去医院吗?”
俞璇玑忍不住冷笑,若不是她刚刚亲见苏三省如何滥杀无辜,她真想当场戳破了这场虚伪至极的表演。说不定他一进门就先朝她开了一枪,打的就是借着她的掩护脱身的主意呢!
苏三省注意到了她的冷笑,不过他只是饶有兴趣地凑近了观察一会儿,仿佛真的担心她似的。“坏了,你看她开始傻笑了,说不定是失血过多,得马上去医院。跑得快些吧!”
俞璇玑收起笑容,用力推开苏三省:“苏编辑,你还是赶紧回杂志社上班吧!这样大的事情,你应该马上出稿。我自己去医院就行。”有你跟在身边,怕是神医也救不回我的命啊!
苏三省当然不肯,他笑着答道:“那怎么行?你看你站也站不起,走也走不了,我起码得安排你住院才能放心回去工作!”
“不不不,你不用管我,新闻要紧新闻要紧!”俞璇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在这种拉锯战中陷入狂躁了,“你怎么没点职业修养!还不赶紧回去发稿!”
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喊了起来,声音很大。苏三省的表情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俞璇玑很快就意识到,那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能从军统特工手里保下自己一条命的人来了。
“哎呦!俞先生!怎么您还没回家啊,还弄成这个样子?”
俞璇玑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眼泪止不住地滑落,脸上却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二宝哥!二宝哥!快别叫我先生了,叫我璇玑啊!”她一把抓住刘二宝的手臂,仿佛看见了久违的亲人,抽噎着说:“我以为我今天活不成了……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岂止是我来了,要不是毕处开会,他也得来!这不,一队二队都来了!陈队长已经进里面去查现场了!”刘二宝指挥两个手下过来,“你们送小姐去医院,看看伤得重不重。”他又转向俞璇玑,“等你好一点,和他们说说里面的情况!这伙子军统简直阴魂不散,之前就暗杀了天津分行的特别专员,现在连银行里的客人都不放过……非要和我们作对!老子早晚收拾了他们!”他朝地上呸了一口,似乎极为不屑。
俞璇玑含着眼泪连连点头。余光一扫,她发现苏三省已经飞快地向后退了几步,湮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相交一场
76号员工协助送医的效率如同开辟了“绿色通道”。医生诊断俞璇玑只是子弹擦伤,然而破碎的弹片进了皮肉,还是要开一台手术把弹片拣出来。这年头麻醉效力不行,手术中俞璇玑就醒了过来,医生很是惊讶地问:“你日常酗酒吗?怎么麻醉不管用?”她哪还有力气说话,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强制自己不要随意乱动——万一自己把血管撞到医生的刀上去,那可就是活生生的医疗事件了。
推出手术室的时候,她还在后悔:自己无亲无故,做手术之前实则应该打电话给助理,至少让她们帮忙买件替换的衣服送过来。
等到护士要推她去特护病房的时候,她简直都快赞叹了:76号竟然待遇这么好!不过在病房门口看见毕忠良夫妇,她立刻就知道这是谁的功劳了。
“是毕处长啊,真是谢谢您了!这位是毕太太吧……我们刚刚还在沙龙活动上见过呢!那时候不认识您,失敬了。”
“唉呀,这,这,这刚刚还好好的人,怎么就进了医院呢!”刘兰芝一着急,眼圈就红了。不得不说,她是一个细心又贴心的女人,病房里贴身的被褥枕套,都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已经全都铺好换好了。“都是新的,没用过的……要不是陈深透了口风给我,我都不知道俞先生出了事……医院的东西谁晓得干不干净,我们自家的东西,就做主给俞先生换上了。”
“谢谢毕太太,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怪不得毕处长和陈队长都那么敬重您。”疼痛让俞璇玑比平日更清醒。
“快来快来!躺下躺下!”刘兰芝要哭不哭地推搡毕忠良,“你早不开会晚不开会,偏偏今天没在。”
毕忠良哭笑不得地安抚太太:“你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能掐指一算算出银行要出岔子似的。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给俞先生赔不是。”
“可当不得!毕太太您可错怪毕先生了,这事儿和他有什么关系?”俞璇玑真诚地追了一句:“要不是毕先生的人到得快,我未必能捡回这条命呢!”
“年轻轻的,不能说这种话呀!”刘兰芝一转头就忘了责怪丈夫的事儿,忙着安慰俞璇玑,“你看我吧,我就是个家庭妇女,没什么文化见识。可是我知道,人这一辈子,就得活个平平安安的。那些跑到‘大后方’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脑袋上的炸弹就掉下来。你说多可怕!我和老毕说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咱不过!等上海安定下来,这就是最好的地方,请我去哪儿我都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