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杰虽然不济,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怕他再混帐,掌柜也不能狠下心放弃这个唯一的儿子。他先前为阿杰聘下的媳妇原是打算嫁进来享福的,如今眼见酒铺出了变故,便推诿起来,言语间已有悔婚之意。一些之前关系良好的上游商户,也不再接受掌柜的赊账,除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否则再也不愿提供酿酒的原料。墙倒众人推,人情冷暖有时就是这么现实。
由于生活压力过大,掌柜愁白了头,掌柜娘子的脸上也颓色日显,失去了往日的鲜活。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一辈子都耗在了酒铺上,除了这一行,还真不知道能靠什么谋生。早几个月,掌柜也想过去别地另开一家酒铺,但房租水柴都要花钱,阿杰偷了资金大赌一把之后,他已经拿不出任何投资款。
难道做了一辈子老板,临到老了,反要去别人家的酒铺当伙计吗?就算他拉地下脸皮,年过半百的他体力也远远不及年轻小伙,店家愿意开几分薪资还得两说。
掌柜娘子想到自己未来可能沦落到去给人当老妈子洗衣做饭,只觉前途一片黑暗。
第16章 姐妹
“你们只管瞪大眼瞧着,待我家酒铺歇业,不出一日,福来的酒价就能往上翻个大跟斗,到时你们在他家买酒占的便宜,统统都要变本加厉地还回去!”掌柜娘子被酒铺惨淡的前景折磨了一夜,实在怄不过,大清早就站在店门口骂街撒气。
然而,往来的行人只当她是个疯婆子,各个目不斜视避之不及,并没有什么人理她。
掌柜觉得丢人,劝了一阵没将她劝进门来,只能坐在店内唉声叹气。铺中连续两日连一坛酒也没卖出去了,就连奉茶也为铜板折腰,不再支持我家的生意,简直毫无读书人的气节。
奉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摇摇手中酒壶理直气壮地翻白眼:“气节不能果腹,有便宜不占那是傻子!”他自幼跟在孔明身边耳濡目染,自然早就看穿了福来的阴谋,“无论我在哪儿买酒,你家铺子倒闭都已成定局,还不如趁有机可趁之时多捞多占。你看,先生以往半月也难得打上一壶酒尝鲜,现如今同样的银两却能换回三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既然能做渔翁,何苦为了情面无谓挣扎。”
话虽有理,但落到实处,总归令人心中不是滋味。难怪过去姐姐曾评价我为人太过天真寡断,偏又没有做圣母拯天救地的能力,所以像朵白莲花般既看脚底下的淤泥不顺眼,又无力净化改变,只好说几句酸话叹一叹民生之多艰,聊以□□。
奉茶不知我心中所想,续道:“先生说,没了酒铺,你无处落脚,不定得流落街头,衣食无着,十分可怜。”他颇为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先生虽无余财,但草庐中尚有空房数间,你若愿意,住宿总不是难事……”
这是在委婉地劝我回草庐住?
虽然情感上很想相信这是孔明想我了的意思,但是理智上我却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自我来到酒铺他连看望我一次都不肯,实在是半点迤念都不愿给我。如今他愿意提供片瓦遮顶,应该是念在往日主仆情分,于心不忍吧?
我的情绪愈加低落。
奉茶受到感染,也忧愁地叹了口气:“你离去数月,草庐中也今非昔比了。亲事落定后,太太苦心谋划,拿出私房助均少爷拜了荆州大儒为师,细论起来,也算是诸葛家的大功臣。可她看不起先生,时常冷嘲热讽,令均少爷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均少爷原本劝先生南下投靠兄长,若是能得诸葛瑾大人的引荐,不定能在东吴谋到一官半职,他自愿资助先生花费。谁知太太听后大肆哭闹了一翻,说先生休想沾手她的嫁妆,还骂先生无用,哪怕去了东吴,想来也是寻不到出路的……”
诸葛均还在念书,根本没有经济收入,要资助孔明,拿的只能是林家旧产,所以林月洁所言并非毫无道理,但她将争论转移到人生攻击上,就落了下乘。
这时代没有科举,诸葛瑾在东吴也并非一手遮天。倘若孔明真打算去东吴谋官,路上花销不算,官场上下的打点也绝非小数目。以林月洁小小一家酒铺的生意都要抢的事迹来看,她怕是个斤斤计较的市井小妇,唯恐诸葛均拿自己的嫁妆去填孔明的无底洞,到时孔明得了实惠,她却得舍出去大笔雪花银。
我疑惑道:“林月洁成亲之前闺誉极佳,传言中很是贤良淑德。”怎么一嫁人,情商下降地这么快?哪怕真与孔明不睦,面子功夫也得做足啊,何苦撕破脸落人话柄?那些宅斗剧里,女人不都是两面三刀游刃有余的高手吗?
奉茶撇嘴:“她娘亲走得早,祖母缠绵病榻,家中缺个能正儿八经担起教养之责的长辈。林老太太在世时尚可,横竖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交际的不过几个丫鬟仆妇,纵然有不恰当的作为,也传不到外头来。以往见均少爷的时候,为了避嫌,惯例总有林老太太和一众下人在场,林小姐害着羞红着脸,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就更显得规矩了。但那终究是装出来的,林老太太归西后,就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林老太太虽然逼着林月洁读了好几年的《女诫》、《孝女志》,可她常年卧床,能挡住一干觊觎家产的族亲已经耗尽全力,根本没有精力再把暗含在语句中的道理掰碎了讲给孙女听,因此林月洁虽能将书倒背如流,把一手小楷写地像模像样,终究只学了个形似而已。
有林老太太看顾时林月洁尚记得收敛,等她成了家中唯一的主子之后,渐渐就忘了提醒自己克制情绪,周围的丫头仆妇也没一个人敢站出来明言规劝。
奉茶愤然道:“林家没教好女儿,祸害地我家先生遭池鱼之殃,均少爷也不得不受夹板气!”要不怎么说如果你恨一个人,就把女儿教坏,然后嫁给那个人的儿子呢?好在林月洁只是在涉及金钱和孔明的问题上敏感,对诸葛均倒确实有几分真心,不然也不会主动拿出钱财来助丈夫上进。
相比之下,林月萍的情况要更严重一些。因为与祖母相处地少,林月洁又一味溺宠,她比姐姐更加缺乏教养。林月洁顶多在家里骂孔明混吃度日、不知好歹,林月萍却敢不管不顾地跑到宴席上大骂孔明“面白心黑,贪婪恶毒”,完全没有家丑不可外扬的忌讳。诸葛家分家一事之所以会闹到人尽皆知,林家这位年幼的二小姐功不可没。
其实追本溯源,林月洁也有可能是被亲妹妹逼上梁山的。初始时她虽对孔明不假辞色,但范围仅限于草庐内,碍不到旁人。谁知道林月萍自作聪明,以为姐姐受了天大的委屈,必须拉来外援才能扬眉吐气,迫不及待地地把事情捅给了外人看,坑得林月洁骑虎难下,只能出言自辩,一口咬死自己有理。
猪队友杀伤力堪比核武器,此例可证。
第17章 银锁
放弃半生奋斗的心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掌柜虽然声称已经做下决定,但态度并不坚决,情绪时有反复。他去集市找来货贩,好几次已经谈妥价格要将锅碗桌椅清空,买家要拉货时却临时反悔,直言不讳地申明自己改主意了。
“老哥,您这样可不道义。都是买卖人,既讲妥了价,您死拖着不让拉货是什么道理?”买家以为掌柜欲擒故纵想要坐地起价,极不高兴。
“不是不是,您别生气。我真不卖了,对不住对不住!”掌柜理亏在先,也不好争辩,干脆拿出一坛陈酿作为补偿。反正现在店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卖不出去的酒。
“哎,哪有你这么买卖的!”买家得了实惠,看掌柜真没有再做生意的打算,只好泄愤似地骂两句,摇着头离开。总算他今天没有白走一趟。
我暗自心疼被买家白拿去的陈年佳酿,谁知掌柜回屋吃了顿午饭,竟然又懊悔起来,催着何大诚再去找早上那位买家:“是我的不是,如此犹豫不决。可店里的东西不卖又能如何?咱们的酒铺,是无论如何都撑不下去了呀!”
隔着五六米的长桌,我清楚地看到何大诚在桌子那头翻白眼,阿香咯咯直笑,悄悄凑过来同我咬耳朵:“想是用饭时被掌柜娘子数落了,咱们掌柜太老实,家里的事,其实是做不得主的。”
这个不消阿香提点,当了几个月的酒娘,我早就看出来了。掌柜性子和善处事隐忍,掌柜娘子却爽快利落憋不住火气,俩人一个锅配一个盖,夫妻地位一望便知。
何大诚没心情理会掌柜家的官司,只问:“这回您不会再反悔了吧?”掌柜连连摇头。何大诚没法,只能去市上寻早上那个早已不见人影的货贩。
可是贩子做生意,向来是有一搭没一搭。掌柜运气不好,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两个时辰后何大诚回返,却道货贩已经买了别家的货,近期不打算再进锅碗等杂项了。
他轻飘飘的几句话捅了马蜂窝,第二天早上掌柜行止有些不自在,我和阿香都怀疑掌柜回去被娘子罚跪了搓衣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