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摇摇羽扇,并未将受害者的指责放在心上,嘴角挂起同崔州平神似的笑容。我想起第一次见石广元被孔明坑时还曾经担心地问过他,万一被广元先生记恨了怎么办?犹记当时孔明淡定的回答:“等过几日州平兄等人与他结了‘新仇’,他就顾不上计较我这‘旧恨’了。”
……
我默默为仇家排队的石广元点蜡,正欲将房门掩实,还未挂上门闩,就见林月洁的奶娘刘氏迈着碎步蹒跚而来,手中拎着一个竹制小蓝,上盖绣有“家宅平安”字样的红布,很像林月洁身边某个得力丫头的亲笔。
“你们准备动土?”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往院中偏了偏,那堵新砌的白墙上仍旧孤零零地立在正中,显得十分清冷寂寥。
大修房屋之前送米团召告四邻是隆中风俗,因为施工过程中难免惊扰邻里,所以送上美味小食,有赔罪之意。可是,诸葛两兄弟名义上并未分家,这样巴巴地当做邻居送了礼来,撇地太清,不免令人寒心。
孔明站着没动,刘氏一只手扶在半开的门缝上,另一只手拽着篮子,脸上堆出满面褶皱:“老宅年久失修,我家夫人见房梁砖瓦全都破败地不成样子,就做主找些匠人来修缮修缮,预备将厢房全拆了重建,后头再扩出三间雅室,如此将来开枝散叶了,小公子小小姐们也能住地宽敞些,不必挤在一处。”
“如此。”孔明摇摇羽扇,脸上不辨喜怒,“弟媳想得周全。家宅广大,方是家族兴旺之相。”
“就是呢。夫人已令家人往东边去采买最好的木材,又订下了一等一的云山石,不说要将宅子建地同林家老宅那般气派,至少也得比寻常商贩的家宅强些。”刘氏讪笑几声,干巴巴的,别扭非常,“我家夫人说,无论之前如何,她既做了当家主母,总还是要为姑爷打算,不能让诸葛家被旁人看轻了去。”
孔明眉头轻皱,笑容微冷。
刘氏无知无觉,用鄙视的眼光将草庐打量了一番,充分传达了她家主子对诸葛家的嫌弃,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米团,不大满意地告辞而去。
关上门,已经忍了很久的奉茶率先发难:“先生,你何苦给这老虔婆脸面!她挪用林家的钱在外放印子,暗地里也不晓得偷卖了多少值钱货,也就林月洁这蠢妇相信她是好人……主仆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刘氏只是仆妇,打狗还需看主人。”孔明轻摇羽扇,“我平日是如何教你的?”
“她主人欺到您头上来,也没见您怎么着啊。”奉茶嘟囔道,“倘若您有心整治,她哪能这般耀武扬威?十个她都不够瞧……”
“林氏是我弟媳呢……”孔明并不多言。
他与诸葛均相依为命多年,兄弟感情自不必赘述。可惜林月洁将夫兄的退让视为软弱,身边还带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林月萍,姐妹俩屡屡找事,令人生厌。
我为孔明打抱不平,又将酒铺的事情说了,大力谴责林家见利忘义、断人生计的行为。孔明摇头道:“商家逐利,林家此举虽不道义,坊市中却屡见不鲜。譬如商户囤货,价低时累积,价高时抛售,奇货可居,方得巨利,是以自古皆以商为贱。林氏排挤你家酒铺,虽不仁,却也是竞争之道。”
“你这是强盗逻辑。”我未料到他会为林月洁说话,胸闷不已,“照先生这样说,我家铺子小,竞争不过林家,所以活该自认倒霉。那无论何物,只要林家势力大,都可以夺了去——看,谁让你没用,打不过人家!”
“何谓逻辑?”孔明疑惑了一瞬,却很快抛开,“勿要故意曲解我的本意。既然林家强横,则辩驳无意,唯有以其之道还至彼身,方可扬眉吐气。”
“我们就是不知道要怎样以其之道还至彼身么!”我瞪眼道,“要是有办法,还会任由他们嚣张到现在?”
“呜呼哀哉!”孔明整了整衣摆,摆出一副“名士”的高深嘴脸,“‘臣闻扬汤止沸,莫若去薪。’,去岁论及董卓的《上何进书》时,你兴奋异常,大力推崇‘釜底抽薪’之计,说可不战而屈百战之兵。如今不过一年,就抛之脑后了吗?”
“当然没有!”我只是缺乏灵活运用的智慧而已。要是理论运用到实际有这么容易,也就不会有纸上谈兵一说了。反观孔明,自从被我普及了三十六计,短短时日就演变出千万种变化,令人瞠目结舌,不得不服。
天才与凡人的区别从来不在于读书的多少,而在于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
“釜底抽薪与酒铺之间有什么关系?”我疑惑地看向孔明,暗示我理解不了,希望他这个聪明人能将话说明白些。
可惜孔明不愿配合:“你自去思索,方能有所进步。”
“那怎么行!”我抗议道,“我们酒铺都快坚持不下去了,万一我十天半个月都想不出来,岂不是害了我家掌柜吗?”
孔明不为所动:“福来是我弟媳的产业,若帮你设计了林氏的铺子,以后我有何脸面见均弟?”
我气得牙痒痒:“这里统共只有三个人。你不说,我不说,奉茶不说,谁知道?”
孔明满脸“已经施舍了你这么多智慧了你居然还不知足实在太贪婪不可救药了”“这么简单的计策居然花这么长的时间还想不出来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么蠢的人真是长见识了”的表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来近日没有旁人敦促,你学业荒疏许多。奉茶,你去架上取《大学》来,让南霜带回去仔细研读,以后每八日来交一篇心得笔记。”
凭什么呀!我又不是小学生,你管我!三月三从草庐借走的那两本游记我还没看完呢,更别提《大学》这种满纸大道理的教科书。况且,草庐离酒铺这么远,往返得好几个小时呢!
可我哪里是孔明的对手,待我走出草庐的时候,手中不但捧着两册厚厚的书简,还额外多加了练习毛笔字的任务,与三千字的读书笔记相映成趣。如此多的作业居然只换来“釜底抽薪”四字提示,孔明不去经商,真心是暴殄天物。
第19章 远差
酒铺歇业迫在眉睫,孔明不愿献策,我只能自力更生,回家后闷想许久。
釜底抽薪顾名思义,就是将锅底的柴火抽掉的意思。《三十六策》中有言:“不敌其力,而消其势,兑下乾上之象。”相较于往锅里兑冰水使得冷、热直接对抗,釜底抽薪有避敌锋芒、快速止沸之奇效。
——道理我都懂,难的是如何学以致用。
何者为釜,何者为薪?
我仔细梳理了事情的脉络,撇开道义廉耻不提,福来之所以能后来居上,主要得力于价格优势。正因为有了林家雄厚的财力支持,它才能肆无忌惮地降价倾销,哪怕卖价低于成本也高枕无忧。
林家是福来的薪,但我却不能简单粗暴地拿它开刀。林家世代经营,实力雄厚,为了一个酒铺的生意贸然去撼动这棵参天大树,不仅不自量力,而且有些小题大做。即使侥幸成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法也落于下乘,并不符合孔明“挖指宽蚁穴,毁旁人千里之堤”的对敌美学。
倘若林月洁与我私交良好,尚可动之以情,求她高抬贵手。可她与我仅有数面之缘,又恨孔明入骨,上门必然是自取其辱。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我想了整整两天,才想到后世一桩类似的营销案例。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家新开的电器超市也搞亏本促销,写明了开业当天某型号的冰箱对折,一时引来市民哄抢,场面十分火爆。可惜这家超市低估了市民的热情,原本只预备折价卖出五百台冰箱,结果开业仅两个小时存货就被洗劫一空,超市紧急从厂家仓库增调了四百台,仍旧杯水车薪。之后电器部经理还想继续从兄弟城市调货,却被超市经理严厉制止——九百台半价冰箱的差价已经是超市所能承受的极限,倘若继续履行促销承诺,超市还没开张就将亏地血本无归。几番思量之下,那家超市最终单方面中止当日的促销活动,引来嘘声一片。
福来的酒卖得比成本价还便宜,如果它也因此引来远超承受数量的顾客呢?我可以将他家酒水促销的消息散播到临近城镇去,相信低价诱惑之下,必有许多酒肆店铺放弃辛苦的自酿,转而从福来进货。一旦商客盈门,要掏光林氏的家财不太现实,逼得福来转业却可期。毕竟它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铺,即使称霸街巷所赚也有限,林月洁但凡还有智商,就不该为了福来赔上过多家产。我只要保证福来现下亏的比它以后能赚的多就行了。
这目标看起来不难达成,我顿时有了信心。回铺里一商量,众人都觉得可行。掌柜激动地又哭又笑,灰败了许久的脸上终于现出亮色:“不愧是卧龙先生。此计若成,老夫一定备上好酒,登门致谢!”
是我想出来的呢,孔明的唯一作用就是故作高深了一下!我暗自腹诽,却到底没好意思主动邀功,只能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