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诚主动请缨,自愿去临镇散布消息:“我脚程快,一日能行数十里。”掌柜必须留在铺中坐镇,他是剩下的人中唯一的男丁,因此很有挑大梁的自觉。
掌柜却不放心,事关重大不容闪失,他唯恐满脸横肉又不敏于言的何大诚办砸了差事,与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失之交臂。思来想去,他只能愧疚地望了何大诚一眼,建议道:“我娘子嘴巧,还是让娘子去吧!恩,阿香、南霜也一同去,路上好有个照应。”他给何大诚另派了送信的活,命他快马去请几位相熟的同行,届时一起来南阳凑凑热闹。
这是我入职后的第一次远差。因铺中经济拮据,出差津贴是不必想,但掌柜娘子亲自下厨做了不易腐坏的馕,辅以鱼干、肉脯等物,以备途中食宿所需。客居南阳数年,我从未尝试过以物易物的交易,但却听不少酒客提起,在很多偏僻的村镇,缺食少住时可以拿鱼干肉脯作为交换,十分方便。只不过,其间的兑换比例就各凭本事了。我一路行一路锻炼讨价还价的本领,待走到第三个村庄时,已经可以将住宿费用谈到极低。
不过,游说工作进展地并不顺利。
“南阳的福来?”一位掌柜一听地理位置就打起了退堂鼓:“小娘子切莫诓人。南阳那边可正在闹匪患呢,别等我辛苦买了酒来,没运到半路就叫贼子给劫了,得不偿失。”
“不会的。”我竭力劝说,“南阳的匪患都在城北,您这儿是南边,根本挨不着,从城南进城,安全得很。关键是酒价便宜,转手一卖,包赚不赔。”
掌柜意动,但他儿子是个保守派,立在柜台后头直哼哼:“爹,还是算了吧,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刚还见这人游说二叔,被撵出来不死心,居然又跑来我们盛恒……”
我恍然大悟,原来方才宁顽不灵,一口咬定我是骗子的昌恒酒店老板是这一家的二叔。这叔侄两个都长着一色一样的络腮胡,眼睛狭长,脸形粗放,还都有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嗜好,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气道:“我已经明白告诉你们了,我有私心,但却是为了能与福来公平竞争,于你们并无妨碍。”
“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谁知道你是不是打着别的坏主意。”络腮胡固执己见,想象力十分丰富,“不定你们与福来联手设了局,专门诓骗我们这些外乡人远去买酒,不义之财两家均分呢!”
我胸中气闷:“福来的酒价明码标价,酒水品质你们也可当场开坛检验。难道我们与福来联手就为了亏钱不成,这合理吗?”
“何为检验?你这人言语古怪,不足为信。”络腮胡是被迫害妄想症患者,将一摊手,表示自己已经看穿了我的阴谋,“就算你并非为了钱财,也必然为了骗取他物。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不愿再多费口舌,忍着怒气走出盛恒,身后传来思路极广的络腮胡洋洋得意的炫耀:“爹,这种骗子我见得多了,外表上纯良无害,实际包藏祸心……”
我已无力吐槽。
好在这样的店家只是少数,大部分酒铺的掌柜虽有防人之心,却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将人一棍打死,顶多在收货时仔细查验以免货不对板。
据说有位将信将疑的酒贩从福来进货归来后一连数日脸上都挂着梦幻般的微笑,三观遭受了严重的打击:“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差点就错过了暴富之机……”
掌柜娘子摸了摸头钗,用帕子捂着嘴笑地开心。
眼看着福来的生意火地几乎要烧起来,掌柜一面高兴一面忧心:“不知福来会否禁止商家买酒,若是只限——唔,如南霜所说——‘零售’,我们就不得不怂恿相熟的掌柜去闹了。”
“闹就闹呗,闹得动静越大越好。”掌柜娘子不以为意,“横竖咱们准备充足,一旦限——嗯——限售,就让人堵住福来的门一葫芦一葫芦地买,买尽为止,让排在后头的酒客买不到酒。”
“若是一人只限一壶呢?”
“福来的伙计能认得几个人,凭什么分辨这人买没买过酒?”三国又没有身份证,哪怕明知有人重复买酒,福来拿不出证据也只能认栽。
“倘若每日限卖几百壶低价酒……”
“那更省事,除了前头那几百壶,后头的咱们就能同他们公平竞争了。”如今掌柜娘子只求酒铺能照常经营,至于盈利的多寡,来日方长。
掌柜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年关将至,正是各家酒铺大力屯货之时。但愿福来能早日悔悟,否则待商家集聚,迟早会亏地血本无归。”他叹了口气,虽是惋惜的口气,却难掩幸灾乐祸。
第20章 说书
福来关门大吉了!前几日门庭若市的盛况不再,如今唯有歇业告示下零星地站了几个酒客,三三两两地议论福来倒闭的原因。
空闲许久的我重新忙碌起来,正清洗着酒具上的陈灰,阿香突然凑过来拉扯我的衣袖:“南霜,方才我恍惚瞧见,掌柜躲在柜台后头偷偷抹泪了呢。”
“如此。”我虚应一句,心中并无意外。从早晨开始,掌柜今日已经端坐在长凳上打了两个时辰的算盘,但其实铺中连续数月不曾开张,他根本无账可算。想来,应该是他不愿让我们这些小辈看到他喜极而泣的模样,所以有意加以掩饰。
毕生心血劫后余生,若非亲身经历,旁人根本无从体会个中滋味。
此时此刻,就让掌柜一个人静一静。
“南霜,此次多亏你求来孔明先生的妙计,改日我和夫君必将登门致谢。”掌柜娘子个性爽朗,无法领会掌柜心中忽悲忽喜的文艺,毫无体贴之心地坐到掌柜身边看他打算盘,每往上拨一分筹码,脸上的笑纹就多一分,喜不自禁。
掌柜心下一叹,不着痕迹地掩住眼角的泪意,哑着嗓子郑重道:“确该谢过先生大恩。待初雪落了,我为他酿几坛雪梅酒,聊表心意。”一坛酒值不了几个钱,但雪梅酒的酿造工艺十分特别,必须工匠连续三天匀速摇动酒瓮,七十二个小时不得停歇,否则就会因发酵过度而变臭,无法入口。在没有机械设施辅助搅拌的三国,酿造难度可想而知。
掌柜娘子嗔怪道:“雪梅酒虽难得,但口味寡淡,价钱低廉,未必能讨孔明先生欢心。依我看,不若送些鸡鸭布帛,真金白银换回的才得用。”掌柜娘子讲求实际,以己推人,素来认为礼重情意才会更重。
掌柜大惊失色,连连摇头:“婆娘无知,怎能送那些俗物!孔明先生是读书人,送食材岂非侮辱?”
掌柜娘子不甘示弱:“读书人又如何,读书人难道能不食米肉不成?竟嫌弃我无知……”
吵闹声愈演愈烈,我与阿香相视一笑,发自内心地温暖。按照原本的计划,今日该是阿香和何大诚离开的日子,但他们现在却仍旧留在铺中,陪我一道干活嬉戏,一起经营可以预见的蒸蒸日上的未来,真好。
因为酒铺的起死回生,我坚持认为建安十二年是我穿越以来经历的最神清气爽的一个冬天,但是对很多人来说,这个寒冬极其难熬。十几天前,由于少了孔明策划的博望坡大火,刘备被夏侯惇所引的十万曹军大败,仓皇出逃未遂,最终与关云长一起被于禁、韩浩等人乱箭射杀。
历史在这里打了一个结,原本将成为三国一霸的刘备提早丧命,张飞怒火攻心,纵马混战,与赵云二人合力夺路向荆州方向脱出。曹军追而不得,鸣金收兵,入驻新野。
谁知其后又有奇袭。
“次日曹军庆功,众兵将饮酒取乐,至三更方歇。曹军睡梦中忽闻厮杀声四起,喊叫震天。夏侯惇仓促穿衣出营,守门军士飞报西、南、北三门俱火起。迎风一望,满目炼火,红光连天。夏侯惇焦急上马,未及坐稳,便闻一声大喝,哈!竟是张飞从南面为二兄报仇奔来。夏侯惇大惊,躲过张飞一枪,不敢恋战,见东边火力稍弱,拨马奔逃,张飞追杀。与此同时小将陈岳、钱潮二人各引军自西、北两面杀出,堵截曹军,于混战中取于禁性命。”福来倒闭之后,铺面很快就被林家赁给另一个江浙商户卖茶。新店主颇有经商头脑,从家乡带来一位尽览天下事的“江湖百晓生”,每日晌午在茶店中坐堂说书,成功引来大批关心时政的茶客,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百晓生一拍惊堂木,眉尖一挑,唾沫横飞:“夏侯惇且打且退,在距东门二十米处与韩浩、夏侯兰汇合,却见前方有一少年将军跨马横刀,竟是关羽义子关平。夏侯惇暗叫一声苦,挺抢迎战,夏侯兰协攻,关平力有不及。然片刻之内张飞追至,舌绽春雷,双目血红,将夏侯惇当作靶子一阵猛刺,当胸戳出碗大窟窿,鲜血喷涌。”他比划了一下伤口的大小,缓了口气,继续道,“曹军见主将伤亡,一时间群龙无首,四方逃窜,自相践踏,踩伤无数。夏侯兰、韩浩率残军乘乱窜出,路遇一持剑小将,自称秦樊,冲杀一阵。奔二十余里,又与小股敌军迎头撞上,领兵者邵喆,再一阵厮杀。及至天际大亮,人马困顿,方才逃至白河边。夏侯兰暗自庆幸已经逃出生天,哪知赵云早在上流截住流水,只待听闻下岸马嘶便令士兵放水,河水奔腾,汹涌而下,曹军不精水性,溺水伤亡者以万计,韩浩也死于洪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