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先生多智,你何不向他请教,问问可有法子救救咱们的铺子?”阿香把洗净的抹布晾到衣绳上,与我扯闲篇,“我娘这几日四处替我打听下家,可是问询很久,不是要签死契就是需出远门,皆不合意……”她虽迫于生计不得不赚钱养家,却也是被父母长辈爱护长大的。死契相当于卖身,她娘自然不肯,放她去他乡骨肉分离,也容易错过本地的好亲事。谁家愿意说个终日不着家的媳妇呢?人不在眼前,就是媒婆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谁知道她一个人在外地是不是干过什么丑事?三国资讯不发达,以前就发生过本地姑娘在外地做窑姐,回来后谎称寡妇,再嫁乡里人的事。若非她以前的恩客偶然路过南阳,她的丈夫怕是一辈子得蒙在鼓里。
阿香明年就要及笄,正是说亲的关键时刻,眼前小利与女儿家一生的幸福,她娘自然懂得取舍。
按照以上两条要求一排除,剩下可选择的工作就极少了。饮食小吃一类铺面虽然合适,无奈打听了几家都不需要增加人手。福来倒是敞开大门欢迎阿香跳槽,开的薪水也颇高,但阿香记着掌柜的好处,坚决表示自己不会跑去当叛逆。
阿香极力怂恿:“掌柜怪可怜的。你好歹去试一试,不定诸葛先生真有主意呢?倘若酒铺可以维持,我就不用走,咱们继续在一处干活,不好吗?”
好,当然好。
我以前就想过找孔明帮忙,但掌柜与孔明素昧平生,贸贸然游说他帮着外人拆弟媳的台,岂非令他为难?可是若不去,眼睁睁看着掌柜焦灼,我也于心不忍。
要不,还是去吧。
在理智回笼之前,我已经试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衣裳,最终定下一条浅红的儒裙,裙角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一如我雀跃而忐忑的心情。
时隔数月,我又要见到他。
头顶的阳光特别明亮。
掌柜站在门口相送,面上愁容不减,眸光中却露出几分希冀:“酒铺之事,恐非人力可以挽救。倘若先生无能为力,或者有所顾忌,也无可厚非。”他劝我以寻常心待之,自己却心煎肠烤,几乎将手上的茧皮都搓了一层下来。
阿香看不下去,赶紧推了我出门,好像我再耽搁一会儿,掌柜就会当场晕倒过去似的。“你可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千万莫让掌柜失望!”她吐吐舌头,眨着眼开玩笑。
可我突然感觉到了压力。
藏起心底那点小心思,这一趟,还关系着掌柜一家以及阿香等人的生计。
“唔,阿龙,你让叔父抱抱可好——哎,孔明,为何你不讨他喜欢?”刚走到草庐门口,就听到崔州平嗓门极大的抱怨,郁闷非常,“原本我还欲请你做干爹的。”
“你该问他为何不欢喜我,而非我为何不讨他喜欢。”熟悉的声音隔着门传到耳中,清明深沁,微带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心脏徒然漏跳了一拍。
“我儿刚满月,懂什么?他不欢喜你定是你之过,难道还要怪他不识好歹不成?”崔州平嘟嘟囔囔,屋中似有很多人,各种笑声参杂在一起,我努力辨了辨,除了孔明的恩师水镜先生,同窗石广元、孟公威等人也在其中。他们这是跑孔明家里来开同学会了吗?居然连崔州平的小儿子也有份列席。
倒是来的巧了。我微微顿了顿,指节敲上门板。
初时没有反应,室内吵闹声太盛,轻而易举将敲门声盖住了。过了几秒,笑声渐歇,奉茶才忙不迭地跑过来开门。
“呀,先生,是南霜!”他先朝房里吼了一声,然后才手忙脚乱地抬门闩。于是,我进门时,正对上十几只好奇心爆棚的眼睛。
他们都是草庐的常客,原本我是常见的,只是离开数月,略微有些生疏。我规规矩矩地行礼,按照礼仪,先是辈分最高的水镜,然后才是其他人。轮到孔明的时候,我特意用余光打量,他仍旧穿着常穿的白衣,羽扇纶巾,气宇轩昂,看起来与我离开前没什么区别。
也是,会有什么区别呢?心中五味杂陈,酸的苦的全混在一块儿,也不知道自己之前在期待什么。
石广元大约心情好,见我两手空空,率先打趣:“南霜,你登门为客,竟连样礼物都不带,啧啧,真是失礼。”
我嘴角一抽,反问:“不知广元先生今日带了什么来拜访?”别以为我不知道,石广元自诩不拘小节,从来不会记得送礼物上门。他的几个师兄弟有样学样,渐渐也都习惯空着手去同窗家中吃白食,可谓贻害无穷。
石广元讪笑:“姑娘家别这么牙尖嘴利,小心将来不好说人家……”见我瞪他,又很没骨气地改口,“不是,我是说,我们把崔家小公子带来了,热乎粉嫩的小儿郎,还不够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崔先生打算把儿子送给孔明先生?这礼倒真的很厚。”
“就是嘛,哪有上门送礼,回去时还把礼物带回去的!”孟公威抚掌大笑:“有趣有趣!不愧是孔明半徒,三言两语就把州平兄的幺儿卖了。”
石广元噎住,崔州平等一众孩子的亲爹叔伯已经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立在屋中表情呆滞。不过言语挤兑几句,至于一幅恨不能扑到地上打滚的模样吗?这些古人的笑点低地离谱,智商却高地惊人,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
不靠谱的石广元嘴仗打输了完全不恼,捂着肚子嘴咧地比哪一个都大,肢体语言还极其丰富,为了表达愉悦的心情,广袖一挥,不小心将桌上一枚长生锁带到了地上。他斜着眼瞧了瞧,居然也不去拾,反而抚掌不已:“跌了好,跌的好!曹老贼的东西,都跌破了才好呢!”
是曹操送给崔家小公子的锁?我定睛往地上细看,发现是一枚刻着“长命百岁”字样的银锁,用丝线穿着,冲眼一看无甚出奇,只是锁心处雕刻的花纹有些眼熟,不知哪里见过,大概是某种常用的福纹。
孔明见我好奇,特意将锁拾起来交给我打量,还耐心地向我解释:“州平兄才名远播,曹丞相专程派人送来厚礼请他出山,这枚锁,就是其中之一。”
他把锁交给我时特别注意没有碰到我的手,但我心猿意马,莫名觉得与锁相接处的皮肤有些□□,好像捏了个烫手山芋。于是只粗粗扫了几眼,就将锁放回桌上。
总觉得孔明在留心我的动作,一定是我想多了。
室内一时间有些安静。
大概是错觉,孔明看向我的目光似乎含着疑惑,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待我再细辨,已经行事如常。
是我神经太敏感了吧。
第18章 问策
崔州平等人十分善解人意,猜到我与孔明有话说,寒暄几句就告辞了。石广元临走前还特意凑到我跟前挤眉弄眼:“南霜……唔……你与孔明许久未见,须得多聊聊,倘若晚了,草庐中尚有空厢数间,挑灯夜谈也是无妨……”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被嘴角抽搐但仍旧笑地一脸无害的水镜先生拎到一旁。
崔州平脚步轻快地抱着儿子退出门外,叹道:“孔明交友不慎啊~”心情颇为愉悦。
我哭笑不得。
石广元是南阳名士四人组里唯一一个性格跳脱到差点砸了老师招牌的学生,据说他被水镜先生收进门时还是个沉默臭屁的无齿小儿,脸上最典型的表情就是“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顶着婴儿肥的正太脸藐视所有成年人的智商。水镜先生费了好大劲才让他认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谁知一不小心矫枉过正,熊孩子认清现实后没有沿着先生划下的道学会循规蹈矩,反而走上了二缺呆萌的不归路。
那时大受打击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流涕:“都怨爹娘生我时不经心,害我先天不足!水镜先生如此聪明,孔明如此聪明,公威如此聪明(以下省略一万字)……连崔州平都如此聪明!嘤嘤嘤,唯有我如此笨,我不想活了啦!”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旁边几个比他大了没几岁的聪明人哄堂大笑,半点不能感同身受小师弟心里的苦。时年九岁的孟公威擦了擦被弄脏的眼睛,一脸嫌弃:“鼻涕都出来了,真看不过眼。”
哪有这般不知友爱的师兄!石广元嚎地更大声了。
自作孽不可活。石广元幼年时的傲骄脸太遭人恨,以至于一干假正经真腹黑的同窗们一天不□□他就不舒服,结果就是,失足少年石广元在南阳名士吉祥物的泥潭里越陷越深。像孔明这样的师兄有事无事总爱往坑里踩上一脚,以保证天真可爱的小师弟无时无刻不处于水生火热之中:“我昨日偶遇石老夫人,同她闲聊了几句松香墨的用处,石老夫人似有所悟,说改日欲寻我详谈。”
老远传来充满怨念的魔音:“啊啊啊!孔明你怎能奸诈至此,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枉我之前还将你引为知己,简直是瞎了狗眼!”虽不知松香墨与石广元之间有何渊源,但从他嚎啕的力度来看,应该是被“知己”狠狠地插了两肋一刀,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