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米用盖尔语咒骂了一声,接着扬起头也大声叫喊起来,嘹亮的盖尔语轻易地在崖壁下的沙滩上回荡开去。
话音刚落,他转身向小伊恩和我大喝道:“快走!”
周围的声音一下子更响了,岩石滚落的轰鸣与人声夹杂在一起。我脚边的花丛中猛然蹿出一个黑影,飞快地没入黑暗之中。几尺之外,又一个黑影紧跟在后。
黑乎乎的悬崖之下响起一声惊叫,尖厉的声调盖过了别的声响。
“是威洛比!”小伊恩喊道,“他们抓住他了!”
这时候我们俩谁都没去理会詹米关于离开的命令,一同挤上前,想透过花丛看个究竟。翻倒在地的暗灯上滑片敞开着缝隙,一道光束像探照灯一般射向海滩上空,皇家海关的人用来打埋伏的几个小沙坑展开在沙地里,湿湿的海藻堆之间有几个黑影不断地摇摆、挣扎与号叫。暗灯周围散发出的昏暗的光晕足以勾勒出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形,小的那个被当空举起,狂野地蹬着双脚。
“我去救他!”小伊恩跃上前去,却猛地一把被詹米拽住了衣领。
“叫你干啥就干啥去,好好保护好我的妻子!”
小伊恩喘息着转向我,可我哪儿也不想去,站稳了泥地里的脚跟,任他拉扯我的胳膊我都不为所动。
詹米不再理会我们俩,一转身沿着崖顶跑到几码之外。衬着天幕只见他那清晰的剪影单膝跪下,备好了手枪,用前臂托起枪口,开始瞄准下方。
射出的子弹发出并不很响的爆破声,消散在四下的骚乱之中。而这一枪的结果却颇为壮观,立刻炸开了的油灯飞溅出燃烧的灯油,转瞬间整片海滩陷入了黑暗,所有的喧哗戛然而止。
不出几秒钟,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哭号又打破了沉寂。一时间被油灯爆炸的闪光晃了眼,我连忙调整应对,又一道光亮随之映入眼帘——那是几簇小小的火苗,看似上下不定地在晃动。待我的夜视力逐渐清晰起来,我才看见那火苗原本是来自一个男人的衣袖,此人正一边哭号一边上蹿下跳,徒劳无功地拍打着灯油飞溅到他身上所点燃的火焰。
金雀花丛剧烈地震颤起来,詹米跃下岩壁,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
“詹米!”
我的叫声唤醒了小伊恩,他更加使劲地拽了拽,我差点儿没站住,被他强行拖离了悬崖。
“快走,舅妈!他们紧接着就会上来的,马上!”
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随着人们涌上岩壁,我听见海滩上的喧嚣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提起裙摆拔腿就跑,跟着小伙子全力飞奔着,穿过了崖顶蛮荒的茅草地。
我不知道去往何方,但小伊恩好像很清楚。他早已经脱去了外套,穿过灌木丛中的赤杨、桦木等内陆树种,他的白色衬衣清晰可见,像鬼影般飘浮在我的眼前。
“我们在哪儿?”趁他在一条小溪边慢下脚步,我赶到他身边,气喘吁吁地问。
“前面就是通往阿布罗斯的大路了。”他的呼吸很沉重,衬衣一侧有一道自上而下的深色泥污。“过会儿就好走多了。您没事吧,舅妈?要我背您过去吗?”
我礼貌地谢绝了这个殷勤的建议,心里明白自己的体重绝对不比他轻。我脱掉鞋袜,噼里啪啦地蹚过及膝深的溪水,感到冰凉的淤泥渗进脚趾之间。
走出小溪的时候,我浑身抖得厉害,便接受了小伊恩给我披上的外套——激动的心情加上热烈的运动,使外套对他显然有点多余。而令我发冷的,除了溪水和十一月的凉风,还有恐惧,忧心忡忡地不知身后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我们喘着气走到大路上,扑面而来的冷风不一会儿便把我的鼻子和嘴唇冻得发麻,被吹散的头发沉在我的颈后。然而,因祸得福,这狂风也把很多声音提前送入我们耳中,比起我们本来直接撞进这些事物的时间提前了几分。
“悬崖那边有信号没?”传来一个男人深沉的嗓音,小伊恩突然停下脚步,我不留神撞在了他的身上。
“没呢,”另一个人答道,“我好像听见那边有人叫唤来着,可风一下子就转向了。”
“这样啊,那你只好再爬到树上去了,胖墩儿,”第一个声音不耐烦地说,“那些婊子养的要是跑出海滩,咱就在这儿咬住他们。赏钱可不能让海滩上的家伙给抢去了。”
“好冷啊,”第二个声音咕哝道,“这野外的风直啃你的骨头。咱要是抽中了去修道院望风该多好——那儿至少暖和。”
小伊恩使劲掐着我的上臂,紧得都肯定留下了瘀青。我往回一缩想让他松手,可他根本没有察觉。
“哎,可那儿抓不到大鱼,”第一个声音说,“啊,想想有五十英镑我能买多少东西呀!”
“好吧,”第二个声音无奈地说,“可天这么黑,要咱们怎么找那个红头发呀,我可没主意。”
“先全给抓起来,奥基,完了咱再看他们的脑袋。”
我拉了半晌,小伊恩终于回过神来,跟着我跌跌撞撞地躲进路边的树丛里。
“他们说的,在修道院望风是什么意思?”当我确信大路上那俩人听不见我们的声音后,我马上问小伊恩,“你知不知道?”
小伊恩点点头,黑色的乱发上下跳跃着:“我想是的,舅妈,一定是阿布罗斯修道院,咱们会合的地方,哎?”
“会合的地方?”
“说好的,要是出了任何闪失,”他解释道,“那所有的人就各走各路,然后都尽快去修道院会合。”
“哦,这下的闪失可够意思的,”我评论道,“对了,征税官跳出来时,你舅舅大喊了一句什么话?”
小伊恩方才侧身去听了听大路上传来的追逐声,这时他苍白的长圆脸蛋儿转回来对着我:“哦——他说的是,‘兄弟们,快,跳上山崖就跑!’”
“好主意,”我干巴巴地说,“那如果大伙儿都听了他的,多半都该逃脱了吧!”
“除了詹米舅舅和威洛比先生。”小伊恩一手插入头发紧张地拨弄着,这个样子让我不得不想到了詹米,我实在希望他快点住手。
“是啊,”我深吸了一口气,“不过,这会儿我们也帮不了他俩。而其他人嘛——假如他们都准备去修道院的话——”
“是啊,”他打断了我,“我正犹豫不决呢,是该照詹米舅舅吩咐的,送您去拉里堡呢,还是赶紧去修道院提醒那儿的其他人多加小心?”
“去修道院,”我回答说,“越快越好。”
“嗯,不过——我不想把您一个人扔在这儿,舅妈,而且詹米舅舅说了——”
“有些时候需要服从命令,小伊恩,但也有些时候更需要你独立去思考。”我严肃地说道,至于我实际上正在替他思考的这个事实,我狡猾地未加理会,“这边就是通往修道院的大路吗?”
“唉,是的。才一里路多点儿。”说着他已经开始左左右右地踏起两个脚掌,迫不及待地想上路了。
“好的。你抄近道直接去修道院,我沿着大路走,看能不能引开征税官的注意,直到你顺利离开。我们在修道院见吧。哦,等等——带上你的外套。”
我并不情愿地交出了外套,除了不甘于放弃那点温度之外,这更让我觉得是在放弃自己与人类的最后一点友善的联系。一旦小伊恩走了,在这个又冷又黑的苏格兰的夜晚,我便是完全孤身一人了。
“伊恩?”我伸出手臂,想再留他一刻。
“嗯?”
“小心点,好吗?”我冲动地踮起脚尖吻了他冰凉的脸颊。足够近的距离下我看到他惊讶地抬了抬双眉。他笑了笑便消失了,一根赤杨枝条随之弹回了原位。
寒冷无比。耳边只听得灌木间倏倏的风声和远方海浪的低鸣。我把羊毛披肩围紧在肩头,抖抖瑟瑟地走回大路。
要不要作声呢?我心里纳闷。如果不,我可能不经警告就被攻击了,因为等在那儿的两人会听见我的脚步却不知我并非逃离的走私犯。但如果我哼个轻快的小曲儿扬长而过,显得像个无辜的女人一般,他们没准会不声不响地继续隐藏,从而不至于暴露自己的存在——然而,我想要的正是暴露他们的存在。我俯下身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寒意渐甚,我踏上大路,一声不吭地笔直朝前走去。
走私犯的月夜
风高之夜,躁动不止的树木掩盖了我走在路上的脚步声——也同样掩盖了任何可能在追踪我的人。萨温节刚过不到两星期,如此狂野的夜晚让人轻易地相信空气中很可能充斥着幽灵与邪恶。
突然从背后抓住我的却不是个幽灵,那只手紧紧钳住了我的嘴,要不是我一直为这个最终结果做好了准备,我多半会被吓晕过去。而事实上,我的心脏确实猛然一跳,被擒的身躯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从左侧袭来,将我的左臂紧压在我的侧身,用右手蒙住了我的嘴。而我的右臂却是自由的。我用鞋跟猛击他的膝盖,他的腿弯了一下,趁着这片刻的踉跄,我向前一躲,用手里的石头向他的脑袋砸去。
虽然无可避免地砸歪了,但这一击的力度足以让他猝不及防地哼了一声,松了手劲。我一边蹬腿一边扭动身子,他的手滑过我的嘴边,于是我对准一个手指头铆足劲猛咬了下去。
“上颌骨肌肉从颅顶矢状嵴一直延伸入下颌骨,”我隐约记起《格雷氏解剖学》里的描述,“这点赋予了下颚与牙床相当强的冲压力。事实上,人类下颚的平均咬合力可以达到三百磅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