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的一声响,珍妮夫人多半也同样昏了过去。我的胳膊上泛起鸡皮疙瘩,双膝也有点儿发软。我开始认同詹米的忧虑,也许他把我安置在一所妓院确实不尽明智。
不管怎样,我虽没有完全装扮整齐,至少已经穿了衣服。我走进隔壁房间,见珍妮夫人半坐半躺在小客厅的沙发上,一个魁梧而忧郁的男人坐在她脚边的靠垫上。
夫人见了我立即惊跳起来:“弗雷泽夫人!哦,我太抱歉了!我不是有意让您久等的,可我……”她犹豫着,想找个文雅的用词,“我,听说了令人困扰的消息。”
“一点儿不错,”我说,“那个恶魔是怎么回事?”
“您也听说了?”她那已经苍白的脸色此刻更白了几分,她扭着双手说,“他会怎么说?哦,他非气疯了不可!”她呻吟着。
“谁?”我问,“詹米?还是那恶魔?”
“您的丈夫,”她环顾着客厅,心不在焉地说,“他要是听说他夫人被如此羞辱到没人理会,被错当成破鞋,还被暴露在——在——”
“我真不觉得他会太在意,”我说,“不过,我倒想听听那恶魔的事儿。”
“您想听?”布鲁诺抬高了浓密的眉毛问。他的个子很大,斜斜的肩膀和长长的手臂令他像极了一头猩猩,而那低平的眉毛和退进的下巴则加重了这一幻觉。作为妓院的保镖,他再合适不过了。
“那个嘛……”他迟疑着瞥向珍妮夫人寻求指点,但老板娘看了一眼壁炉架上的珐琅小钟,叫唤了一声跳了起来。
“活见鬼!”她惊呼着,“我得走了!”旋即敷衍了事地朝我挥挥手,便跑了出去,留下布鲁诺和我不解地目送她离去。
“哦,”布鲁诺回过神来说,“对了,他们是十点过来。”珐琅小钟此时已经指向十点一刻,我希望“他们”会耐心等待,不管他们是谁。
“那个恶魔……”我提醒他。
说起血淋淋的细节,大部分人都会不吝相告,只要为了社交场合的敏感性,某种形式化的异议既已提过。布鲁诺也未能免俗。
这个爱丁堡恶魔——正如我早已从交谈中推断出的一样——是个谋杀犯。他就像是比伦敦的开膛手杰克7早出现了一百多年的版本,专杀水性杨花的女子,而使用的凶器则是一把带利刃的沉重器物。在一部分案件中,尸体皆被肢解,或者用布鲁诺压低着嗓音的原话,“被重新摆弄过”。
一系列凶案——一共八起——相继在最近的两年内发生。除了其中的一起,所有的被害女子都在自己的卧房中被杀。她们大多独居——其中有两个死在妓院里,我猜这也就是夫人异常激动的原因。
“那一起例外是怎么回事?”我问。
布鲁诺在身上画了个十字。“那是个修女,”他悄声说道,显然,这个答案依然令他震惊,“一个法国慈善修女会成员。”
她跟随一队去往伦敦的修女在爱丁堡靠岸,随即在码头被绑。忙乱之中,没有任何旅伴注意到她的失踪。待到夜幕降临,她在爱丁堡的窄巷里被人发现,一切为时已晚。
“她被强奸了?”出于临床上的兴趣,我问。
布鲁诺非常怀疑地看了看我。
“我不知道。”他很正式地回答完毕,沉重地站了起来,类人猿一般的双肩疲惫地低垂着。想必他值了一晚上的班,现在兴许是该休息的时候了。“请您见谅,夫人。”他有些拘礼地说罢,走出了房间。
我仰靠在天鹅绒小沙发上,隐约觉得晕眩。我没有想到妓院的白天也会有这么多事情发生。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捶打,听着不像是在敲门,而是有人在用铁榔头要求进入。我站起来准备对这一传唤做出回应,但没有进一步的警告,门已被猛地推开,一个瘦长而专横的身影走进屋里,嘴里叨叨的法语口音极其浓重,口气极其愤怒,以至于我根本没有听懂。
“你在找珍妮夫人吗?”趁他稍事停顿,一边喘气一边搜寻更多的侮辱性词语的时候,我总算插进一句。来客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材细瘦却帅气得惊人,长着浓黑的头发和眉毛。那对浓眉底下的双眼正瞪着我,仔细端详了我一阵,脸上霎时泛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眉毛高高地挑起来,黑眼睛睁圆了,脸色唰地变成了白色。
“夫人!”他惊呼着跪倒在地,双臂合抱着我的大腿,把脸埋进我的棉布衬裙里紧贴着胯部的高度。
“放开我!”我惊呼起来,推搡着他的肩膀想让他松手,“我不是在这儿干活的。我说,放开我!”
“夫人!”他不断重复着,语气里似乎欢天喜地,“夫人!您回来了!奇迹啊!上帝让你复活了!”
他微笑着仰头望着我,泪水涟涟滑下脸庞。他长着一口雪白而完美的牙齿。一时间,回忆涌动更替起来,那男子刚劲的面目之下浮现起一个小顽童眉眼的轮廓。
“菲格斯!”我喊道,“菲格斯,是你吗?起来,上帝啊——让我看看你!”
他站起来,没来得及让我好好看看他,便紧紧地把我拢入怀抱,把我的肋骨压得咯咯作响。我也一样攥紧了他,敲打着他的背脊,难掩重逢的兴奋。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才十岁上下,那是卡洛登的前夕。如今他已是一个男子汉了,拉碴的胡须蹭着我的脸颊。
“我以为我见到幽灵了!”他喊着,“真的是您吗?”
“是的,是我。”我向他确认。
“您见到大人了?”他兴奋地问,“他知道你在这儿?”
“是的。”
“哦!”他退后了半步,眨起眼睛,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是——可是那个——”他打住,明显十分困惑。
“可是那个什么?”
“你在这儿啊!上帝啊,菲格斯,你在这儿干吗呢?”詹米高大的身影突然遮住了门口。见我身穿的绣花衬裙瞪大了双眼。“你的衣服呢?”他问。“算了,”见我张嘴意欲解释,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会儿我也没时间听。过来,菲格斯,巷子里有十八安克的白兰地,那帮征税官正在找我呢!”
随着木板楼梯上隆隆的皮靴声,他们又都不见了,留下我再次孤身一人。
我不清楚是否应该去楼下凑凑热闹,但好奇心战胜了我的警惕。我迅速地去缝纫间再找一些披挂,围上了一条蜀葵图案尚未绣完的巨大披肩,便独自下了楼。
前一天晚上小楼的布局没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不过大街上的喧嚣透过窗户传了进来,让我很容易辨出高街在哪一面。我猜测詹米提到的巷子一定在反面,但不太确信。爱丁堡的屋宇常常建有一些奇怪的侧翼和盘曲的墙体,从而充分利用起每寸空间。
走到楼梯底部,我停留在一级宽敞的平台上,侧耳聆听着是否有酒桶翻滚的声音可以为我引导方向。一股突如其来的凉风吹到我赤裸的脚上,我一转身,只见厨房开敞的门洞里站着一个男人。
他似乎跟我一样吃惊,却朝我连眨了几下眼睛,笑眯眯地上前抓住我的胳膊肘。
“早上好啊,亲爱的。我还以为你们女士不会这么早起床呢。”
“啊,你知道他们说的,早睡早起好啊。”我说着试图将手臂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
他笑了,露出一口肮脏的牙齿和窄窄的下颌。“我不知道呢,他们怎么说的来着?”
“噢,这么一想,是亚美利加人才这么说的呢。”我方才意识到本杰明·富兰克林8即便已经著书立说,却多半还没有几个爱丁堡读者。
“你还挺聪明啊,宝贝儿,”他浅笑着说,“她是不是派你下来作诱饵的?”
“没有啊。谁?”我问。
“夫人啊,”他环顾了四周,“她人呢?”
“我可不知道,”我说,“放开我!”
他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讨厌的指甲抠进我上臂的肌肉。他靠过来,在我耳边悄声耳语,吐出一股陈腐的烟草味儿。
“他们可有一笔赏金啊,你知道,”他诡秘地咕哝着,“收缴了多少禁品,就会抽头给赏的。咱们不必告诉别人,就你和我,”他用一个指头轻轻地从下面撩拨着我的胸脯,薄如蝉翼的棉布之下那乳头挺立了起来,“你说呢,宝贝儿?”
我瞪着他。“那帮征税官正在找我呢。”詹米才说过。这个一定就是了。皇家官员,专管防范走私和收押案犯。詹米怎么说的来着?“戴枷示众、流放、鞭笞、牢狱、钉耳朵”,轻描淡写得好像这些刑罚就跟超速罚单没什么两样。
“你说的是什么呀?”我努力显出困惑的模样,“我最后再说一次,把我放开!”他不可能单独行动,我想,这幢楼里还有多少他们的人?
“是的,请你放开。”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见那征税官瞧着我身后张大了眼睛。
身穿着皱巴巴的蓝色丝绸的威洛比先生站在第二级台阶上,双手擎着一把巨大的手枪,礼貌地朝税务官员点点头。
“不是臭婊子,”他解释道,如猫头鹰一般眨巴着眼睛,“尊贵的夫人。”
征税官明显被威洛比先生的意外出现给怔住了,目瞪口呆地来回看着我和他。
“夫人?”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说她是你的夫人?”
威洛比先生,无疑只听到了最突出的名词,乐意地点了点头。
“夫人,”他重复着,“请你放开。”他眯缝着充血的眼睛,不管那征税官怎么看,我能明白无误地目测出他血液里的标准酒度仍旧有八十度9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