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詹妮喊来三个佃农坐在我身上摁住我,而她则拿起一把菜刀划开了我的腿,一直切到里面的骨头,再用开水把伤口清洗干净。”他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圣耶稣基督·罗斯福啊!”我恐怖地惊叫起来。
他见状微微一笑:“哎,不过还挺管用。”
我使劲地吞下口水,隐约尝出来苦胆的滋味。“上帝啊,我都觉得你得瘸腿一辈子了!”
“啊,她尽其所能洗得非常干净,然后缝起了伤口。她说她不能让我死,不能让我变成瘸子,也不能让我整天躺着顾影自怜,还有——”他耸耸肩,有点无可奈何,“总之,当她说完了所有的不能让我干的事儿,我觉着我能做的也只剩下快点儿好起来了。”
他笑了,我也应声笑答。回忆着那段往事,他的笑容舒展开来:“一旦我可以站起来了,她便命令伊恩天黑后带我出去练习走路。上帝啊,我们俩的样子一定非常滑稽,伊恩拖着他的木腿,我拄着我的拐杖,两人来来回回走在大路上,活像一对一瘸一拐的鹳鹤!”
我又笑了,却不得不使劲眨眨眼睛,忍回泪水。眼前的这幅画面再真切不过了,一对跛行的高大身影,在黑暗与痛苦中彼此倚靠着,彼此支撑着,固执地挣扎前进。
“你在一个岩洞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是吗?我们找到了关于那个的传说故事。”
他惊异地抬起眉毛:“传说故事?关于我,你是说?”
“你是个赫赫有名的高地传奇,”我就事论事地说,“你将会成为,起码是。”
“因为我住在岩洞里?”他显得有些欣喜,又有些尴尬,“啊,那个也能当故事,有点儿太愚蠢了吧?”
“安排把你自己出卖给英国人换取你头上的悬赏,这还不够戏剧性吗?”我越发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险,你可冒得不小啊!”
他的鼻尖有点儿红了,脸上现出些微窘迫。
“那个啊,”他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不觉得监狱有什么特别可怕的,在当时的情况之下……”
我尽量显得平静,但此时回想起来,一股突如其来的荒诞的愤怒让我直想上前摇撼他的身躯。
“监狱,滚你的!你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可能绞死你,不是吗?而你他妈的还是去了!”
“我必须做些什么,”他耸着肩,“如果英国人傻到肯花那么大的价钱买我一具肮脏的尸首——那我也没办法。总没有哪条法律禁止人们赚傻瓜的钱吧?”他翘起了一边嘴角,让我顿时不知该给他一个亲吻,还是一记耳光。
我哪个也没给,只是坐在床上开始用手指梳理我乱作一团的头发。
“我看嘛,谁是傻瓜还有待商榷,”我没有看他,“不过即便如此,你应该知道你女儿非常为你自豪。”
“真的?”他听起来惊愕无比,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尽管心存恼怒,还是忍不住笑了。
“那是当然。你可是个十足的英雄啊,不是吗?”
听到这里他的脸色已经通红,他非常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
“我?绝对不是!”他抓了抓自己的脑袋,这是他在思考或者困惑的时候一向的习惯。
“不,我是说,”他慢慢地开始解释,“我做的可绝对不是什么英勇的行为。我只不过……再也忍受不了了。看着他们所有人忍饥挨饿,我是说,却无法帮助他们——詹妮、伊恩和孩子们,还有所有的佃农和他们的家人。”他无助地俯视着我,“我当时真的不在乎英国人会不会绞死我,”他说,“我觉得他们不会,因为你告诉过我的,但就算这一去真的意味着绞刑——我也会去的,外乡人,义无反顾。不过那不是勇敢——远远不是。”他一脸挫败地把双手抛向空中,背转身去,“我实在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我明白了,”过了一会儿,我柔声回答道,“我可以理解。”他站在小衣柜边上,仍旧一丝不挂,听到我的话后他转身看着我。
“真的吗?”他的表情很严肃。
“我了解你,詹米·弗雷泽。”此时我感到一种绝对的确信,继我踏进石阵的一刻起我从未如此肯定。
“真的吗?”他又问了一遍,这次我看见他嘴边隐隐的笑意。
“我想是的。”
他绽开了笑容,正准备开口回答,却听见卧房门被敲响了。
我惊跳了一下,好像摸了火烫的炉灶。詹米哈哈笑起来,弯腰拍了拍我的胯部,向门口走去。
“我猜是女佣给我们送早点来了,外乡人,不会是巡警。再说我们是结了婚的,对吧?”他挑起一边眉毛戏谑道。
“话是这么说,你是不是得穿点儿什么呀?”他正把手伸向门把。
听我一说,他低头瞧了自己一眼。
“我不觉得这个楼里的人见此会惊慌失措的,外乡人。不过,为了尊重你的感情嘛——”他冲我咧嘴一笑,从洗漱台上抽了一条亚麻毛巾,胡乱地往腰间一裹,随即打开了门。
我瞥见走廊里站着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连忙把床被一拉盖过了脑袋。这个反应纯粹是出于恐慌,因为假如那真是个爱丁堡警官或其手下,我很明白几条被子根本挡不住什么。继而来客开始说话,而我庆幸自己暂时安全地躲了起来。
“詹米?”那个声音显得相当震惊。虽然二十年没有听见,我还是立刻辨认了出来。转了个身,我秘密地掀起了被子的一角,偷偷向外望去。
“呵,当然是我啰,”詹米的声音不耐烦地说,“你没长眼睛吗,老兄?”他一把把姐夫伊恩拉进屋里,关上了门。
“我当然看出是你了,”伊恩的语气里不乏尖锐,“我只是不晓得该不该相信我的眼睛!”他那整齐的棕色头发里已经看得见丝丝的白发,脸上的皱纹里写着多年的辛劳。然而,乔·艾伯纳西说得没错,他一开口,那张新面孔立刻与旧的记忆重叠起来,变成了我所认识的伊恩·默里。
“我找到这儿是因为印刷店那小伙子说你昨晚没在那儿,而詹妮给你寄信总是用的这个地址。”他说着,睁大了怀疑的眼睛环顾了整个房间,似乎在防备着衣橱背后会跳出个什么东西。他的目光随后迅速地回到他的小舅子身上,后者正满不在乎地系着他的临时遮羞布。
“我从没想过会在个窑子里找到你,詹米!”他说,“楼下那个……那位夫人开门的时候我还不太肯定,可是后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伊恩。”詹米马上接口。
“哦,不是吗?詹妮还在那儿担心你犯什么病了呢,那么久没有个女人陪你过日子!”伊恩哼了一声,“我得去告诉她犯不着为你的身体操心了。那我儿子呢?在走廊那头跟另一个婊子在一块儿?”
“你儿子?”詹米明显很吃惊,“哪个儿子?”
伊恩瞪着詹米,那张其貌不扬的长脸上,先前的怒气渐渐地变为了惊恐。
“他不在你这儿?小伊恩不在这儿?”
“小伊恩?天哪,老兄,你觉得我会把个十四岁的娃儿带到妓院里来?”
伊恩张开了嘴,又闭上,一屁股坐到板凳上。
“说真的,詹米,我都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些什么了,”他漠然地说,紧咬牙关抬头望着他的小舅子,“从前我都能理解,现在全变了。”
“你这又算是什么意思?”我可以看见怒火涌上詹米的脸。
伊恩瞥了一眼大床,又飞快地移开目光。这时候,詹米脸上的红潮虽然没有退却,但我觉察到一丝窃笑从他嘴角泛起,当即,他夸张地向姐夫鞠了一躬。
“恕我无礼,伊恩,我都把起码的礼数给忘了。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的伴侣。”说着他一步跨到床边,掀开了被子。
“别!”伊恩惊叫着跳了起来,惶恐地看看地板,又看看衣橱,只是不敢朝床上看一眼。
“怎么,你都不肯向我的妻子问好吗,伊恩?”詹米问。
“妻子?”伊恩瞠目结舌,吓得都忘了移开目光,“你娶了个妓女?”他失声问道。
“不能完全这么说吧。”我说。听见我的声音,伊恩的脑袋抽搐着转了过来。
“你好,”我从鸟巢般的床被之间伸出手,向他愉快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
常有人描述见到死人复生的恐怖反应,我一直觉得那些着实有点儿夸张,然而自从我这次回到过去,亲自领受的种种反应使我不得不改变这一观点。詹米见到我立马昏厥倒地,而如果说伊恩的头发还没有真的竖起来的话,他的模样实在可以用魂飞魄散来形容。
他眼珠暴突,嘴巴一开一合地发出隐隐的吞咽声响,逗得詹米甚是开心。
“让你把我的人品往坏里想!”他得意扬扬地说,转而又不乏怜悯地为瑟瑟发抖的姐夫倒了一点儿白兰地,递上酒杯,“对人切莫妄下断言,方不至遭他人武断啊,哎?”
我以为伊恩会把酒打翻在身上,可他倒设法把酒杯端到嘴边,还喝了一口。
“是什么——”他声音嘶哑,泪水盈盈地瞪着我,“怎么会——?”
“说来话长啊。”我回答,同时瞟了一眼詹米。他简单地点了点头。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我们有太多问题不得不思考,哪里顾得上研究如何向人们解释我的存在。而眼下,我着实认为这个问题也可以再搁一下。
“我好像不认识小伊恩唉。他走丢了吗?”我礼貌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