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听到身后传来揶揄的轻笑声。枪姬众们现在已经把束发巾和面纱放回肩膀上,开始挤成一团,向屋里望过来。
“教他唱歌吧,枪之姐妹。”亚得凌说道,其他的枪姬众开始哄笑起来。
兰德一脸严肃地转身望着她们:“让这个男人休息吧!你们之中一些人难道不需要穿上衣服吗?”她们只好不情愿地散开了。直到沐瑞出来的时候,还有许多枪姬众想要偷偷往房里看上一眼。
“能不能请你们先离开?”两仪师说话的时候,破烂的青铜门在她背后猛然关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沐瑞回头瞥了一眼,有些气恼地抿了一下嘴唇,才继续说道:“我必须和兰德·亚瑟单独谈谈。”艾伊尔女子们点着头,朝前厅的出口走去。其中一些人仍然在打趣地谈论着梅琳达会不会教麦特唱歌。
兰德不知道这代表什么特别意思。梅琳达应该是名沙度艾伊尔,他猜想麦特是否知道这一点。
兰德停在亚得凌面前,伸手握住了她赤裸的手臂,其他注意到他的举动的人也停了下来。他对她们所有人说道:“如果在我要求你们离开的时候,你们拒绝了我,我又怎能在战场上指挥你们?”如果情况允许,他绝不会让她们上战场。他知道她们是勇猛的战士,但养育他的人们全都相信,如果必要,男人应该为了保护女人而死。从逻辑上来讲,这种想法可能很愚蠢,特别是对于他面前这些女子,但他的感觉就是这样的。然而他也够聪明,知道不能把这样的想法直接说出来。“你们会认为这只是个玩笑,或是决定等你们高兴时再离开吗?”
她们惊愕地看着兰德,仿佛兰德完全不明白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在枪矛之舞中,”亚得凌对他说,“我们会依照你的命令前进,但这不是枪矛之舞。而且,你也没告诉我们要离开。”
“即使是卡亚肯也不等同于湿地人的国王。”一名灰发的枪姬众说道。她只穿了一件短衬衣和束发巾,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体仍然强壮精悍。而兰德早已听腻了这样的说法。
枪姬众们恢复了刚才的说笑,不过她们还是很快就走光了,只剩下兰德、沐瑞,还有岚。护法也终于收回了他的剑,又像往常那样安闲自在。只是在月光中,他岩石般棱角分明的脸上,安逸的神情下隐藏着随时可以突然爆发的力量,即使是艾伊尔人也不具备的强大力量。一条编织皮绳束住了岚的头发,鬓角已经出现了几许灰星,但他的蓝色眼睛如同鹰眼那样犀利、清澈。
“我一定要和你谈谈——”沐瑞开口道。
“我们可以明天再谈。”兰德打断了她的话。岚的脸色变得更加冷峻了。在护法的心中,两仪师永远都比他们自己更重要,不论是人身安全还是地位尊严。兰德没有理会岚,肋侧的伤口仍然在强迫他跪伏在地上,但他依旧挺直了身体,他不打算向沐瑞显露出任何软弱。“如果你以为我会帮你从麦特那里拿走那个银狐头,你就需要另打主意了。”那个徽章似乎阻止了沐瑞的导引,或者至少阻止了沐瑞的导引在麦特体内产生作用。“他为那个东西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沐瑞,那是他的。”想到她上次是如何用至上力敲打他的后背,兰德又冷冷地说道:“也许我会问问他愿不愿意把它借给别人。”说完,他就转过身不再看沐瑞。他还要去查看一个地方,不过最急迫的时刻应该是过去了。暗之猎犬如果在那里的话,现在肯定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任务。
“拜托你,兰德。”沐瑞说。她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恳求,让兰德停住了脚步,兰德以前从没听过她这样说话。
两仪师这种语气似乎激怒了岚。“我以为你已经是个男人了,”护法严厉地说,“这是个男人应有的行为吗?你就像是个傲慢的男孩。”岚是兰德的剑术教师,兰德也觉得岚很喜欢他,但只要沐瑞说一句话,这名护法一定会竭尽全力杀死他。
“我不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沐瑞急迫地说,双手紧握着裙子,正在不住地颤抖,“我也许会在下一次攻击中死掉。我可能会跌下马背,摔断脖子,或是被暗黑之友的冷箭射穿心脏;而死亡是无法治疗的。我用尽了一生的时间寻找你,并尽力帮助你,你仍然不了解你的力量,你对自己能做些什么连一半都不知道。我……为我对你造成的所有伤害给予最谦卑的道歉。”兰德从没想过沐瑞会说出这些话,它们像是沐瑞从嘴里硬拖出来的,但它们毕竟是被说出来了,而且沐瑞不能说谎。“让我竭尽所能地帮助你,在我还可以的时候,求求你。”
“信任你是很难的,沐瑞。”兰德依旧没去理会已经在月光中有所动作的岚,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沐瑞身上。“你对待我就像是对待一个木偶,让我依照你的设计去跳舞,从我们相逢的第一天开始就是这样了。只有当你远离我,或是我完全忽视你的存在时,我才是自由的,而你甚至让这样的时刻也很难出现。”
沐瑞的笑声如同银色的月光一样优美,但其中却搀杂着苦涩。“与其说是拉动木偶的丝线,不如说是与一头熊摔跤更合适。你想要一个保证我绝不会操纵你的誓言?那我给你。”她的声音变得如同水晶一样坚硬,“我甚至可以发誓会像一名枪姬众那样遵从你,或像奉义徒一样,如果这是你的要求,但你必须——”深吸了一口气,她用更轻柔的声音说道,“我谦卑地请求你,允许我帮助你。”
岚紧紧地盯着沐瑞,而兰德觉得自己的眼珠一定已经快从眼眶里蹦出来了。“我会接受你的帮助,”他缓缓地说,“对于我所有的粗鲁行径,我也向你道歉。”他有一种感觉,自己仍然在被操纵着,他的那些粗鲁都是有原因的。但她毕竟不能说谎。
很明显的,紧张的情绪从沐瑞的表情中消失了。她走进一步,抬头看着兰德:“你用来杀死那些暗之猎犬的手段被称作烈火,我在这里仍然能感觉到它残存的痕迹。”兰德自己也能感觉到。就像是一个馅饼被拿出房间之后,房里仍然会残存着它的气味;或者是刚刚离开视野的某样东西留在他脑中的记忆。“在世界崩毁之前,烈火已经被禁止使用了,白塔甚至禁止我们学习这项技能。在至上力之战里,弃光魔使和那些效忠暗影的奴仆,也只是在迫不得已时才会使用它。”
“被禁止?”兰德皱起了眉头,“我看见你用过它。”在黯淡的月光中他没法看清楚,但他觉得沐瑞的双颊泛起了一片酡红。这次也许在精神上被打败的是她。
“有时候,去做被禁止的事也是有必要的。”不管她是否真的脸红,她的声音里并没有困窘之情,“任何被烈火毁灭的东西,它在因缘中毁灭时刻之前的存在也会被抹去,就像是火焰沿着丝线一路燃烧。注入烈火的至上力愈多,被抹掉的时间轨迹就愈长。我最多只能抹去因缘里几秒钟的轨迹。你比我强大许多,非常强大。”
“但如果它在因缘中毁灭时刻之前的存在也会被抹去……”兰德困惑地撩了一下头发。
“你开始看到其中的问题和危险了?麦特记得一只暗之猎犬咬穿了门板,但现在那扇门上并没有那么大的洞。如果暗之猎犬真的像麦特记忆中那样把口水吐到他的手臂上,他在我赶到之前就应该已经死了。你将暗之猎犬在因缘中的那段轨迹抹去了,使它从未曾发生过,只有记忆被留了下来。存留下来的只有在那以前发生的事情,门上的几个齿洞,溅到麦特手臂上的一滴唾液。”
“听上去是好事,”兰德说,“麦特因此而活了下来。”
“这很可怕,兰德。”沐瑞的声音再次变得焦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就连弃光魔使都不愿意使用它?因缘中一个单一的人被抹去了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天,而他是编织成因缘的一条线,这样做就如同挑去布中的一根丝线一样。从至上力之战中遗留下来的手稿残片中记载着,当作战的双方意识到这其中的危险时,已经有数座城市被烈火彻底毁灭了。几十万根因缘的丝线被抹去了几天的长度,那些人在那段时间里所做的一切都被还原为无有,因为这些事情而发生的所有事也随之消失,只有记忆存留了下来。这种波动的影响是无法计算的,因缘本身几乎被拆散。一切的一切:世界、时间,就连创世本身也会因此而化为虚无。”
兰德哆嗦了一下,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侵入他衣服的寒冷。“我不能承诺不会再使用它,沐瑞。你自己也说过,有时去做被禁止的事也是必须的。”
“我不奢求你做出这样的承诺。”沐瑞的声音恢复了平和,她已经不再激动,失衡的情绪也重新得到了稳定,“但你一定要小心。”现在,她又开始对兰德下命令了。“借助凯兰铎那样的超法器,你一个人就能用烈火毁灭一座城市,因缘也将在随后的几年中分崩离析。当因缘重新稳定下来的时候,有谁能知道它是否还会将你当成是编织的中心?身为如此强大的时轴,也许会是你胜利的契机,即使在最后战争中也可能如此。”
“也许会是这样。”兰德阴郁地说道。在英雄的传说里,英雄们总是宣称他们或者会胜利,或者会死亡,而他所能期待的最好结果,也许只是同时得到胜利和死亡。“我必须再去看看某个人,”他低声说道,“明天早晨我再去见你。”让至上力注入自己体内,在生命与死亡的漩涡中,他制造出一个比自己高一些的孔穴,与那里面的黑暗相比,月光下的夜色也仿佛白天一般明亮。信道——亚斯莫丁总是这样称呼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