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长颈鹿和野河马可能生活在东京,北极熊也可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加尔各答。我们就是不能相信你的救生艇里生活着一只老虎。”
“这就是大城市人的傲慢!你们让自己的大都市里住着伊甸园里的各种动物,却不让我的小村庄里有一只孟加拉虎!”
“帕特尔先生,请安静。”
“如果仅仅一个可信性问题就让你们迟疑不决,那你们还活着干什么?难道爱情不令人难以置信吗?”
“帕特尔先生……”
“不要拿礼貌来吓我!爱情令人难以置信,随便去问哪一个情人都行。生命令人难以置信,随便去问哪一个科学家都行。上帝令人难以置信,随便去问哪一个信仰上帝的人都行。关于难以置信,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们只是想要合乎情理。”
“我也是!我每一刻都在讲情理。用情理来获取食物、衣服和住所,真是好极了。情理是最好的工具箱。要让老虎走开,没有什么比情理更有用了。但是过分讲究情理,你就有把整个宇宙和洗澡水一起倒出去的危险。”
“安静,帕特尔先生,安静。”
千叶先生:“洗澡水?他为什么说洗澡水?”
“我怎么能安静?你应该看看理查德·帕克!”
“是的,是的。”
“巨大。牙齿像这样!爪子像短弯刀!”
千叶先生:“什么是短弯刀?”
冈本先生:“千叶君,别问关于词汇的愚蠢问题,你为什么不能让自己有用一些呢?这个小伙子很难对付。做点儿什么!”
千叶先生:“看!一块巧克力!”
派·帕特尔:“太好了!”
[长时间的沉默]
冈本先生:“好像他没把我们的午饭全都偷走了似的。很快他就会要天妇罗了。”
[长时间的沉默]
冈本先生:“我们忘记了这次调查的要点。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货船沉没的事。你是惟一的幸存者。你只是一名乘客。你对发生的事不负有任何责任。我们……”
“巧克力很好!”
“我们不是在确定刑事责任。你是海上悲剧的无辜受害者。我们只是想要弄清楚‘齐姆楚姆’号为什么会沉没,是怎么沉没的。我们以为你可以帮助我们,帕特尔先生。”
[沉默]
“帕特尔先生?”
[沉默]
派·帕特尔:“老虎存在,救生艇存在,海洋存在。因为在你们狭隘的有限的经验中这三者从来没有在一起过,所以你们就拒绝相信它们可能在一起。但是,明明白白的事实是,‘齐姆楚姆’号把它们带到了一起,然后就沉了。”
[沉默]
冈本先生:“这个法国人怎么解释?”
“他怎么了?”
“两个盲人分别乘两只救生艇在太平洋上相遇了——这个巧合似乎有点儿靠不住,不是吗?”
“的确如此。”
“我们认为可能性极小。”
“买彩票中奖的可能性也极小,但是有人中了。”
“我们认为这非常难以置信。”
“我也这么认为。”
“我知道我们今天应该休息。你们谈到食物了吗?”
“我们谈到了。”
“他对食物知道得很多。”
“如果你可以称之为食物的话。”
“‘齐姆楚姆’号上的厨师是个法国人。”
“全世界都有法国人。”
“也许你遇到的那个法国人就是那个厨师。”
“也许吧。我怎么知道?我从没见过他。我是个瞎子。后来理查德·帕克把他生吃了。”
“真方便啊。”
“一点儿也不。可怕极了,还有股恶臭。顺便问一下,你们怎么解释救生艇上的沼狸骨头?”
“对,救生艇上找到了一只小动物……”
“不止一只!”
“——几只小动物的骨头。一定是从大船上带下来的。”
“动物园里没有沼狸。”
“我们没有证据证明那些就是沼狸的骨头。”
千叶先生:“也许是香蕉骨头!哈!哈!哈!哈!哈!”
“笃郎,闭嘴!”
“对不起,冈本先生。太疲劳了。”
“你让我们的服务丢脸。”
“非常抱歉,冈本先生。”
冈本先生:“那些骨头可能是另一种小动物身上的。”
“就是沼狸。”
“可能是沼狸。”
“动物园里的沼狸卖不出去。它们留在了印度。”
“可能是船上的害虫,比如老鼠。沼狸在印度很常见。”
“沼狸是船上的害虫?”
“为什么不可以呢?”
“几只沼狸在暴风雨中的太平洋里游到救生艇上去?那有点儿令人难以置信,你不这么认为吗?”
“没有我们在前面两小时里所听到的某些事情那么难以置信。也许沼狸已经在救生艇上了,就像你说过的老鼠那样。”
“救生艇上的动物数量之多,真令人惊讶。”
“真令人惊讶。”
“一座真正的丛林。”
“是的。”
“那些骨头是沼狸的骨头。请专家检验一下。”
“剩的骨头不多了。而且没有头。”
“我把头用做钓饵了。”
“我很怀疑专家能不能分辨出那是沼狸的骨头还是獴的骨头。”
“找一位动物法医。”
“好吧,帕特尔先生!你赢了。我们无法解释沼狸骨头,如果那是沼狸骨头的话,为什么出现在救生艇里。但这不是我们现在所要关心的事。我们到这儿来,是因为小井科船运公司一艘飘巴拿马旗的日本货船在太平洋沉没了。”
“这件事我一直没忘。一分钟也没忘。我失去了全家。”
“我们很难过。”
“没有我那么难过。”
[长时间的沉默]
千叶先生:“我们现在做什么?”
冈本先生:“我不知道。”
[长时间的沉默]
派·帕特尔:“你们要小甜饼吗?”
冈本先生:“好的,那太好了。谢谢。”
千叶先生:“谢谢。”
[长时间的沉默]
冈本先生:“今天天气不错。”
派·帕特尔:“是的。阳光灿烂。”
[长时间的沉默]
派·帕特尔:“你们这是第一次到墨西哥来吗?”
冈本先生:“对,是的。”
“我也是。”
[长时间的沉默]
派·帕特尔:“那么,你们不喜欢我的故事?”
冈本先生:“不,我们非常喜欢。不是吗,笃郎?我们会记住它很长很长时间。”
千叶先生:“我们会的。”
[沉默]
冈本先生:“但是为了调查的目的,我们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
“那么你们还想听一个故事?”
“嗯……不。我们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对某件事情的叙述不总是变成一个故事吗?”
“嗯……在英语里也许是这样。在日语里,故事包括了创造的因素。我们不想要任何创造。我们想要‘准确无误的事实’,就像你们在英语里所说的那样。”
“叙述某件事情——用语言来叙述,无论是英语还是日语——难道不已经是某种创造了吗?看这个世界难道不已经是某种创造了吗?”
“嗯……”
“这个世界并不是它本来的样子。它是我们所理解的样子,不是吗?在理解某件事情的过程中,我们加进了一些东西,不是吗?难道这不使得生活成为了一个故事吗?”
“哈!哈!哈!你非常聪明,帕特尔先生。”
千叶先生:“他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
派·帕特尔:“你想要反映真实的话?”
“是的。”
“不与事实相违背的话?”
“正是。”
“但是老虎并不违背事实。”
“噢,求你了,别再说老虎了。”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一个不会让你吃惊的故事。将会证实你已经知道的东西。不会让你看得更高更远或者从不同的角度来看问题的东西。你想要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一个静止的故事。你想要干巴巴的,不令人兴奋的真实。”
“嗯……”
“你想要一个没有动物的故事。”
“是的。”
“没有老虎也没有猩猩。”
“对。”
“没有鬣狗也没有斑马。”
“没有。”
“没有沼狸也没有獴。”
“我们不想要它们。”
“没有长颈鹿也没有河马。”
“我们要用手指把耳朵堵上了!”
“那么我说对了。你们想要一个没有动物的故事。”
“我们想要一个能够解释‘齐姆楚姆’号为什么沉没的没有动物的故事。”
“请给我一分钟。”
“当然。我想我们终于有一些进展了。希望他的话有些道理。”
[长时间的沉默]
“这是另一个故事。”
“好。”
“船沉了。它发出一声仿佛金属打嗝般的巨大声响。船上的东西在海面上冒了几个泡泡,然后就消失了。我发现自己在太平洋里踢着水。我朝救生艇游去。那是我一生中游得最艰难的一次。我似乎没在动。我不停地吞进水。我很冷。我在迅速丧失体力。要不是厨师扔给我一只救生圈,把我拉进船里,我肯定游不到救生艇那里。我爬到船上就瘫了下来。
“我们四个人活了下来。母亲抓住一些香蕉,游到了救生艇上。厨师已经在船上了,水手也是。
“他吃苍蝇。我是说厨师。我们在救生艇里还不到一天;我们有足够维持好几个星期的食物和水;我们有钓鱼工具和太阳能蒸馏器;我们没有理由相信自己不会很快获救。而他却挥舞着胳膊抓苍蝇,然后贪婪地吃掉。他立即就陷入了对饥饿的可怕恐惧之中。因为我们不和他一起享受这盛宴,他就叫我们白痴、傻瓜。我们感到生气,也感到恶心,但并没有表现出来。我们很有礼貌。他是个陌生人,是个外国人。母亲微笑着,摇摇头,举起手来表示拒绝。他是个让人恶心的人。他的嘴就像一个垃圾堆,什么都能吃进去。他还吃老鼠。他把老鼠切开,放在太阳底下晒干。我——我得老实说——我吃了一小块,很小的一块,背着母亲。我太饿了。他真是个畜牲,那个厨师,脾气坏,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