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粪球放回杯子里,在杯里加了一点儿水,然后盖上,放在一边。我边等边流口水。当我无法再等下去的时候,我把球扔进了嘴里。我没法吃下去。有股辛辣味,但这不是原因。我的嘴立刻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没什么可吃的。那的确是废渣,没有任何营养。我把它吐了出来,因为浪费了宝贵的水而感到悔恨。我拿起鱼叉,开始搜集理查德·帕克的其余的粪便。这些粪便直接喂了鱼。
只过了几个星期,我的身体就开始变坏了。我的脚和脚踝开始肿了起来,我发现站着很累。
78
天空有很多种。天空被大片的白云占据了。云的底部是平的,顶部却是圆的,仿佛巨浪一般。天空万里无云,蓝得令人的感官都感到震惊。天空是一块灰色云层组成的令人窒息的厚重的毯子,却不像要下雨。天空有一层薄薄的云。天空被细小的羊毛般的白云点缀得斑斑驳驳。天空有一条条高高的薄薄的云,仿佛棉花球向远方延伸。天空是没有轮廓的乳白色的一片混沌。天空密布着黑色的汹涌翻卷的雨云,云过去了,却没有下雨。天空上涂画着几片像是沙洲的扁平的云。天空只是地平线上表现视觉效果的一大块屏幕:阳光倾泻在洋面上,光与影之间垂直的边缘异常清晰。天空是远处黑色的雨帘。天空是不同层面的不同云朵,有些又厚又不透明,另一些却仿佛轻烟。天空是黑色的,在把雨啐到我微笑的脸上。天空就是落下的水,是无休无止的汹涌的洪水,让我的皮肤变皱肿起,将我的身体冻僵。
大海有很多种。大海像老虎一样咆哮。大海在你耳边轻声低语,像一个朋友在告诉你秘密。大海像口袋里的硬币一样叮当作响。大海发出雪崩一般的轰隆声。大海发出像砂纸打磨木头一般的沙沙声。大海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呕吐。大海死一般沉寂。
在两者之间,在天空与大海之间,是所有的风。
还有所有的夜晚和所有的月亮。
做一个失事的人,就是在圆圈的中心永远做一个点。无论事物似乎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大海可能从耳语变得狂怒,天空可能从清新的蓝色变成炫目的白色再变成最黑暗的黑色——但几何图形永远不变。半径永远是你注视的目光。周长永远都那么长。实际上,圆圈在增多。做一个失事的人,就是被困在令人苦恼的旋舞的圆圈当中。你在一个圆圈的中心,而在你头顶上,有两只相对的圆圈在旋转。太阳像一群人,一群吵吵闹闹的爱干扰的人一样折磨你,让你堵上耳朵,让你闭起眼睛,让你想要躲起来。月亮默默地提醒你,你的孤独,用这种方式来折磨你;为了逃离孤独,你睁大了眼睛。当你抬起头来的时候,有时候你想知道在太阳风暴的中心,在平静之海的中央,是不是还有一个人也像你一样在抬头看,也像你一样被几何图形所困,也像你一样挣扎着与恐惧、愤怒、疯狂、无助和冷漠做斗争。
此外,做一个失事的人就是被困在阴森可怖和令人精疲力竭的对立物之间。天亮的时候,浩瀚无垠的大海使人炫目,使人恐惧。天黑的时候,一片黑暗能让人患上幽闭恐怖症。白天,你太热了,你渴望清凉,梦想着冰淇淋,把海水泼在身上。夜晚,你太冷了,你渴望温暖,梦想着热咖喱,把自己裹在毯子里。热的时候,你被太阳烘烤,希望能下雨。下雨的时候,你差点儿被淹死,希望天气干燥。有食物的时候,食物太多了,你必须大吃一顿。没有食物的时候,那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你只能挨饿。当大海风平浪静,毫无生气的时候,你希望它能动一动。当大海卷起波涛,囚禁你的圆圈被小山一般的海浪打破的时候,你得忍受波涛汹涌的大海的怪癖,忍受在开阔的空间的窒息,你希望它能够平静下来。对立的事物常常同时发生,因此,当太阳灼烤着你,把你击倒的时候,你明白太阳同时也在烤着挂在你的绳子上的一条条鱼和肉,而且这对太阳能蒸馏器有好处。相反,当一场雨飑在补足你的淡水储备的时候,同时你知道湿气会影响你贮藏的食品,有些食品也许会坏掉,会变得像面糊一样,颜色发绿。暴风雨停息,天空变得晴朗,你经历了天空的袭击和大海的背叛而活了下来,这时你欢快的心情会被愤怒冲淡,你生气地看到这么多的淡水直接落进了海里,你担心这是你见到的最后一场雨,在下一次下雨之前你就会渴死了。
最糟糕的一对对立物是乏味和恐惧。有时候你的生活就是从一边荡到另一边的钟摆。大海平滑如镜。没有一丝风。时间永无尽头。你感到太乏味了,陷入了类似昏迷的漠然的状态之中。接着,大海变得狂暴,汹涌的波涛把你的感情抽打得发狂。然而,即使是这两种对立物之间的界限也并不总是那么明显。乏味之中也有恐惧的成分:你精神崩溃,眼泪夺眶而出;你心里充满了畏惧;你尖叫;你故意伤害自己。在恐惧——最糟糕的暴风雨——攫住你的时候,你仍感到乏味,对一切都感到厌烦。
只有死亡不断地激起你的情感,无论是在生活安全而显得陈腐的时候考虑它,还是在生活受到威胁而显得珍贵的时候逃避它。
救生艇上的生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生活。它就像象棋残局,没有几个棋子。自然环境不能再简单了,输赢也不能再多了。它给你带来极度的艰苦,它让你感到心力交瘁。要想活下来,你必须做一些调整。很多东西都能变得有用。你尽可能获取快乐。你到了地狱底层,却交叉双臂,面带微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为什么?因为在你脚下有一条小小的死鱼。
79
每天都有鲨鱼出现,主要是灰鲭鲨和蓝鲨,但也有长基真鲨,有一次一条虎鲨径直从最黑暗的噩梦中游了出来。它们最喜欢在黎明和黄昏时出现。它们从来没有给我们带来真正的麻烦。有时,一条鲨鱼会用尾巴甩打救生艇的船壳。我想这不是偶然的(其他海洋动物,包括海龟,甚至鲯鳅,也这么做)。我想这是鲨鱼判断救生艇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方式之一。用斧子在冒犯者的鼻子上猛击一下,它就会急忙消失在深深的海里。鲨鱼最讨厌的一点就是它们使得待在海上成为一件冒险的事,就像擅自闯入竖着一块写着“小心有狗”的牌子的私人领地。除了这一点,我倒渐渐喜欢上鲨鱼了。它们就像坏脾气的老朋友,从来不愿承认喜欢我,却总是来看我。蓝鲨小一些,通常只有四五英尺长,是最迷人、最苗条、线条最优美的一种,长着小小的嘴和不起眼的鳃腔外口。它们的背部是鲜艳的佛青色,肚子雪白,只要在深水里,身上的颜色就变成了灰色或黑色,而在靠近水面时则闪着令人惊讶的光亮。灰鲭鱼的体型大一些,满嘴吓人的牙齿,但是颜色也很好看,是一种靛蓝色,在阳光下闪着美丽的光。长基真鲨通常比灰鲭鲨短一些——有些能达到十二英尺长,但要壮实得多,长着巨大的背鳍,游动时高高地竖在水面上,像一面战旗,每次看到那高速前进的景象,人的神经都会受到刺激。但是它们的颜色不鲜艳,是一种发灰的棕色,有花纹的白色鳍尖毫无吸引人之处。
我抓到过不少小鲨鱼,其中大多数是蓝鲨,但也有一些灰鲭鲨。每次都在太阳刚刚落山,天光渐渐暗淡的时候,它们游到救生艇边上,我便空手抓住了它们。
第一次抓的那条是我抓过的最大一条,那是一条四英尺多长的灰鲭鲨。它在靠近船头的地方游过来又游过去。就在它再一次游过来的时候,我冲动地把手伸进水里,一下抓住了尾巴前面的地方,那是鱼身体最细的地方。它粗糙的皮让我抓得非常牢,我想都没想自己在做什么,就把它往船上拖。就在我拖的时候,它跳了起来,狠狠地摇晃着我的胳膊。让我又害怕又高兴的是,这个东西在溅起的一阵浪花和飞沫中跃到了空中。就在那一瞬间,我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了。这个东西比我小?但是难道我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歌利亚吗?难道我不该放手吗——我转过身,挥动着胳膊,摔倒在油布上,把那条灰鲭鲨朝船尾扔过去。鱼从空中落到了理查德·帕克的地盘上。它啪的一声重重地摔下来,开始使劲拍打着身体,雷霆般的力量让我担心船会不会被毁了。理查德·帕克吃了一惊。他立刻发起了攻击。
一场规模宏大的战斗开始了。为了动物学家的好奇心,我可以汇报如下:老虎袭击水里的鲨鱼时,首先不会用嘴咬,而是用前爪打。理查德·帕克开始打鲨鱼。他每打一下,我都颤抖一次。简直太可怕了。只那么一下子,就能让人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断掉,让任何一件家具变成木头片,让整座房屋变成一堆瓦砾。灰鲭鲨显然不喜欢被如此对待,因为它扭来扭去,翻动着身子,用尾巴甩打,又用嘴去咬。
也许因为理查德·帕克对鲨鱼不熟悉,从来没有遇到过食肉鱼——不管是什么情况,这件事情发生了:这是一次偶然事件,极少几次这样的事件提醒我,尽管理查德·帕克有经过磨练的本能,但他仍不完美。他把左前爪伸进了灰鲭鲨的嘴里。灰鲭鲨闭上了嘴。理查德·帕克立刻用后腿站了起来。鲨鱼被猛地提到了空中,但它不肯松口。理查德·帕克向后倒了下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吼叫。我感到一股热气流冲到了身上。我能看到空气在震动,就像炎热的天气里热气从马路上蒸腾起来。我完全能够想象,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在150英里以外,一艘船的值班船员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后来报告了一件最奇怪的事情,他以为自己听见从右边与船只垂直的方向传来了猫叫。很多天以后,那声吼叫还在我内心回响。但是,传统的看法是,鲨鱼是聋子。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夹老虎的爪子,更不用说试图吞下一只了,因此当我听见一声猛吼迎面传来,浑身哆嗦,吓瘫在地时,鲨鱼却只感到一阵不明显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