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捉假面?鸟的运气要好一些。它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滑翔着朝我们飞来,展开的翅膀有三英尺多宽。它落在舷边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它圆圆的眼睛敏锐地看着我,眼神既迷惑又严肃。这是一只大鸟,一身雪白的羽毛,只有翅尖和翅膀后缘的羽毛是乌黑的。大大的球茎状的脑袋上长着一只很尖的橘黄色的嘴,如同一张黑色假面具的脸和面具后面的红色眼睛让它看上去像个偷了一夜东西的小贼。只有那双长着棕色的蹼的过大的脚还不够完美。这只鸟毫不畏惧。它花了好几分钟时间用嘴啄羽毛,露出了下面柔软的绒毛。啄完后,它抬起头来,整个身体清楚地展现在我面前,露出了它的实际模样:一架线条流畅、外观漂亮的流线型飞艇。我喂它一小块鲯鳅肉,它就在我手上啄食,嘴戳着我的手掌心。
我一只手把它的嘴往后推,另一只手抓住它的脖子,利用杠杆作用弄断了它的脖子。羽毛附着得太紧了,当我开始拔毛的时候,皮也被扯了下来——我简直不是在拔毛;我是在把它撕成碎块。实际上它真够轻的,体积庞大却轻若无物。我拿出刀,把皮剥了下来。它那么大,肉却少得令人失望,只有胸脯上有点儿肉。这肉比鲯鳅肉更有咬劲,但我不觉得口味有什么不同。它胃里除了我刚才喂给它的那块鲯鳅肉,还有三条小鱼。我把鱼身上的消化液冲洗掉,然后把鱼吃了。我吃了鸟的心、肝和肺。我就着一口水吞下了它的眼睛和舌头。我把它的头砸碎,剔出了里面小小的脑子。我吃了它脚上的蹼。剩下的只有皮、骨头和羽毛。我把这些扔到油布那边给理查德·帕克,他没有看见刚才来了一只鸟。一只橘黄色的爪子伸了出来。
几天以后,还有羽毛和绒毛从他的窝里飘出来,被风吹到了海上。落在水面上的被鱼吞吃了。
没有一只鸟报告过陆地的消息。
85
有一次,闪电了。天那么暗,白天就像黑夜。大雨倾盆。我听见远处有雷声。我以为这样的天气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起了一阵风,风把雨吹得一会儿飘向这边,一会儿飘向那边。紧接着,一道白色锯齿状闪电哗啦啦地从天空直冲下来,刺穿了水面。闪电离船还有段距离,但是那效果却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海水仿佛被像是白色根须的东西射穿了;一瞬间,一株巨大的天树立在了大洋中。我从没有想过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闪电击中了大海。雷声发出轰隆隆的巨响。闪电的光异常强烈。
我转身对理查德·帕克说:“看,理查德·帕克,一道闪电。”我能看出他的感受。他紧贴船板趴着,四肢张开,显然在颤抖。
闪电对我的影响却截然相反。它把我从有限的平凡之中拉了出来,猛地将我推进了兴奋和惊奇的状态之中。
突然,离我们更近的地方出现了一道闪电。也许这道闪电本来是要击中我们的:我们刚从一排长浪的浪尖上跌落下来,正在浪背面沉下去,这时浪尖被击中了。有两秒,也许是三秒钟的时间,碎裂的宇宙之窗上一块巨大的白得耀眼的碎玻璃在天空中舞动,并不坚固,但异常有力。一万只喇叭和两万面鼓发出的声音也不会有那道闪电发出的声音大;那声音震耳欲聋。大海变成了白色,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一切不是纯粹白色的光,就是纯粹黑色的影子。与其说光照亮了一切,不如说穿透了一切。闪电来得快,去得也快——热乎乎的海水的飞沫还没来得及落到我们身上,闪电就已经消失了。被惩罚的长浪恢复了黑色,继续满不在乎地翻卷着。
我眼花缭乱,仿佛被雷击中一样呆若木鸡——我差点儿真的被雷击中了。但是我没有害怕。
“赞美安拉吧。他是所有世界的统治者,仁慈的、宽大的最终审判日的主宰。”我喃喃低语。我对理查德·帕克叫道:“别抖了!这是奇迹。这是神威的爆发,这是……这是……”我找不出词来形容这是什么,这个如此巨大,如此奇异的东西。我喘不过气来,也说不出话来。我躺回到油布上,伸展开胳膊和腿。雨水冷入骨髓。但我却在微笑。在我的记忆中,那次差点儿触电并被三度烧伤是我的苦难遭遇中极少几次让我真正感到快乐的经历之一。
在惊奇的时刻,很容易避免一些不重要的想法,而是心存跨越宇宙的思想。这思想将雷鸣声与叮当声、厚密与稀薄、近处与远处的一切都包容在内。
86
“理查德·帕克,一条船!”
我有幸能有一次机会叫出这句话。我简直高兴得不知所措。所有的痛苦和挫折都消失了,我实在是快乐得容光焕发。
“我们成功了!我们得救了!你明白吗,理查德·帕克?我们得救了!哈,哈,哈,哈!”
我试图控制自己,不要过度兴奋。要是船离我们太远,看不见我们怎么办?我要发射一枚照明信号弹吗?荒唐!
“它正朝我们开过来,理查德·帕克!噢,我谢谢你,象头神!感激你所有的化身,安拉——梵天!”
它不会看不见我们的。还有什么比获救更快乐吗?答案——相信我——是没有。我站了起来,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努力。
“你能相信吗,理查德·帕克?人,食物,一张床。生活又是我们的了。噢,多大的福气啊!”
船开得更近了。看上去像一艘油轮。船头的形状开始变得清楚起来。救星穿着一件镶白边的黑色金属袍子。
“要是……?”
我不敢说出那几个字。也许父亲、母亲和拉维还活着,难道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吗?“齐姆楚姆”号有好几只救生艇。也许几个星期以前他们就到了加拿大,现在正焦急地等着我的消息呢。也许我是沉船上惟一下落不明的人。
“上帝啊,油轮真大!”
慢慢朝我们开过来的简直是座山。
“也许他们已经在温尼伯了。我很想知道我们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理查德·帕克,你猜加拿大的房子会有传统泰米尔式的内院吗?也许没有。我猜到了冬天院子里肯定会积满了雪。真遗憾。星期天没有比内院更安静的地方了。我不知道马尼托巴出产什么香料?”
船离得很近了。船员最好马上把船停下来,或者立即掉头。“是啊,什么香料呢……?噢,上帝啊!”
我惊恐地意识到,油轮不是正朝我们开过来——实际上它是在朝我们直冲过来。船头像一堵巨大的金属墙,每一秒钟都在变得更宽。围绕着船头的一个巨浪正无情地朝我们打来。理查德·帕克终于感觉到了这正在逼近的骇人的毁灭力量。他转过身,开始“汪!汪”地叫起来,但声音并不像狗叫——而是虎啸:低沉有力,令人毛骨悚然,完全符合当时的情况。
“理查德·帕克,它要从我们身上开过去了!我们该怎么办?快,快,照明弹!不!得划船。船桨在桨架上……在那儿!嗨唷!嗨唷!嗨唷!嗨唷!嗨唷!嗨?”
船头将我们推上了浪尖。理查德·帕克蹲了下来,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救生艇从船头的浪上滑了下来,在只差不到两英尺的地方从油轮边擦过,没有被撞上。
大船从我们身边滑过,仿佛有一英里长,是一座一英里长的悬崖峭壁,一座一英里长的城堡,没有一个哨兵注意到我们正在护城河里受折磨。我发射了一枚照明信号弹,但没能瞄准。信号弹没有冲上舷墙,在船长面前爆炸,而是从舷侧弹跳开来,径直落进了太平洋,嘶嘶地叫着熄灭了。我用尽全身力气吹响了哨子。我放声大叫。全都无济于事。
引擎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推进器在水下劈开一条路,搅得海水仿佛爆炸了一般。大船翻腾着浪花从我们身边开过,留下我们在它身后冒着泡沫的尾流中又蹦又跳。这么多星期以来我一直听的是自然界的声音,这些机器的噪声奇怪又令人敬畏,让我惊讶得发不出声来。
不到二十分钟,这艘30万吨巨轮便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我转过身时,理查德·帕克还在朝船的方向看。几秒钟后,他也转过身去,我们的目光短暂地相遇了。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痛苦、气愤和孤独。他只知道有一个令人紧张的重大事件,一件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的事情发生了。他没有看出那是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救星。他只看到这个老大,这只奇怪的难以预料的老虎,刚才非常兴奋。他又打起盹来。他对这个事件的惟一评论是一声古怪的喵喵声。
“我爱你!”这几个字脱口而出,那么纯洁,那么自由,其中包含的爱是那么地无边无际。这种感情充满了我的胸膛。“真的。我爱你,理查德·帕克。如果现在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我想我肯定坚持不下来的。不,做不到。我会因为失望而死去。别放弃,理查德·帕克,别放弃。我会把你带到陆地上的,我保证,我保证!”
87
我最喜欢的一种逃避方式就是轻度的窒息。我用的是从一块破毯子上剪下来的一块布。我把它叫做我的梦之帆。我用海水把布打湿,让布全部湿透,但不滴水。我舒服地躺在油布上,用梦之帆盖住脸,让布贴在脸上。我会陷入晕眩,这对于一个极其无精打采的人来说并不难。但是梦之帆使我的晕眩有了特别的性质。一定是它限制了我的呼吸。最不同寻常的梦幻、迷恍、幻象、思想、感觉、记忆一起出现了。时间会被吞噬。当一阵抽搐或一次喘息打扰了我,布掉下去时,我就会完全醒来,高兴地发现时间已经溜走了。其中一个证明就是布已经干了。不仅如此,我还感到周围的事物不一样了,现在这个时刻和刚才那个时刻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