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让我有一本好小说吧!但是只有求生指南。在这苦难的历程中,我一定已经读过一万遍了。
我记日记。这本日记读起来很困难。我把字写得尽量小。我担心纸会用完。日记里没有华丽的词藻。潦草地涂写在纸上的字试图记录震撼我的事实。我是在“齐姆楚姆”号沉没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开始记日记的。在那之前我太忙,注意力被太多的事情分散了。一天天的记录没有标日期,也没有标页码。几天,几个星期的事情,都写在一页纸上。我谈论的事情你们能够预料得到:关于发生的事情和我的感受,关于我抓住了什么和没有抓住什么,关于大海和天气,关于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关于理查德·帕克。全都是非常实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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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进行根据现在的情况而改变的宗教仪式——没有牧师也没有圣餐主持的一个人的弥撒,没有神像的得福仪式,用海龟肉做惠赐的礼拜,向安拉祈祷却不知道麦加在哪里,阿拉伯文也说错了。这些给了我安慰,这是肯定的。但是这很难,噢,真的很难。信仰上帝就是敞开心胸,就是不受拘束,就是深深的信任,就是爱的自由行动——但有时候要去爱太难了。有时候我的心因为愤怒、忧伤和疲惫迅速地沉下去,我真担心它会一直沉到太平洋底,我没有办法再把它提起来了。
在这样的时刻,我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我会摸着用衬衫碎片做的包头巾大声说:“这是上帝的帽子!”
我会拍着自己的裤子大声说:“这是上帝的衣服!”
我会指着理查德·帕克大声说:“这是上帝的猫!”
我会指着救生艇大声说:“这是上帝的方舟!”
我会摊开双手大声说:“这是上帝的宽广土地!”
我会指着天空大声说:“这是上帝的耳朵!”
就这样,我会提醒自己上帝的创造和自己在其中的位置。
但是上帝的帽子总是散开。上帝的衣服变得褴褛。上帝的猫是个时刻存在的危险。上帝的方舟是座囚牢。上帝的宽广土地正慢慢将我杀死。上帝的耳朵似乎并没有在听。
绝望是沉沉的黑暗,光进不来也出不去。那是一座无法形容的地狱。我感谢上帝,每一次这样的时刻都过去了。一群鱼在鱼网周围出现了,或是一只结松了,要重新系牢。或者我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想他们如何逃过了这场可怕的痛苦。黑暗会动起来,最终消散了,上帝会留下来,成为我心里一个闪光的点。我会继续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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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估计是母亲生日的那一天,我大声对她唱了“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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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养成了跟在理查德·帕克后面打扫卫生的习惯。一旦注意到他大便了,我就立刻开始打扫。这是个危险的动作。我得用鱼叉把他的粪便轻轻拨到我这边,然后从油布上伸手去拿。粪便里可能有寄生虫。对野生动物来说这没什么关系,因为它们很少待在自己的粪便旁边,而且通常并不在意自己的粪便;居住在树上的动物几乎看不见自己的粪便,生活在地上的动物排泄之后便走开了。然而,在动物集中的动物园里,情况便完全不一样了。把粪便留在圈养动物的围栏里,它们就会把自己的粪便吃了,因为动物贪吃任何和食物哪怕只有一点点相像的东西,这样就会造成二次感染。这就是清扫动物围栏的原因,是为了关心动物的肠胃健康,而不是为了让游客的眼睛和鼻子免遭污染。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关心的并不是维护帕特尔家动物饲养水平高的声誉。大约几个星期前,理查德·帕克开始便秘,他一个月最多大便一次,因此从卫生的角度来看,我危险的清理工作几乎不值得。我这么做另有原因:因为理查德·帕克第一次在救生艇上排泄之后,我注意到他试图掩藏结果。这件事的重要性我不是不懂。如果公开显示自己的粪便,炫耀粪便的气味,那就是想要在社交中取得支配地位的标志。相反,将粪便藏起来,或者试图藏起来,是服从的标志——服从我。
我能看出这使他紧张。他一直精神不振,头向后竖,耳朵紧贴在头的两侧,不断地发出低声的吼叫。我非常小心地慢慢地干着,这不仅是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也是为了向他发出一个正确的信号。正确的信号就是,我把他的粪便抓在手里时,会揉搓几秒钟,然后放到鼻子跟前,大声地闻,并且炫耀地朝他看几眼,睁大眼睛(眼神中带着恐惧,如果他知道的话)瞪着他,时间长得足以让他感到紧张不安,但又不至于激怒他。每看他一眼,我就吹一次哨子,发出低沉的威胁的声音。这样,通过用眼睛逗弄他(因为,当然,对于所有的动物,包括我们人类在内,瞪眼看是一种挑衅的行为)和吹响在他心里引起不祥联想的哨声,我让理查德·帕克明白,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玩弄和嗅闻他的粪便,这是我的权力,是我作为主人的权力。因此,你知道,我并不是在忙于做好动物饲养工作,而是在进行心理威吓。这很有用。理查德·帕克从来不回瞪我;他的目光总是在游移,既不看着我,也不从我身上移开。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这一过程中取得控制权,就像我能感觉到手中的粪球。这样的训练让我因为紧张而筋疲力尽,但又很兴奋。
既然我们谈到了这个话题,那么我要告诉你,我也和理查德·帕克一样便秘了。是饮食的原因,我们喝的水太少,吃的蛋白质太多。我也每个月大便一次。对我来说,这简直不是大便,而是一件漫长、费力、痛苦的事,让我大汗淋漓,因为精疲力竭而倍感无助,比发高烧还要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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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维持生命的口粮的盒数渐渐减少,我也减少了自己的摄入量,最后完全按照求生指南的指示,每隔八小时才吃两块饼干。我总是饿。我着了迷似的想着食物。我吃的越少,梦里面食物的分量便越多。我想象中的饭菜变得像印度那么大。像恒河水那么多的木豆汤。像拉贾斯坦邦那么大的热的薄煎饼。像北方邦那么大的一碗碗米饭。能淹没整个泰米尔纳德的浓味小扁豆肉汤。堆得像喜马拉雅山一样高的冰淇淋。我的梦变得相当专业:所有菜的配料都是新鲜的,而且大量供应;蒸笼或煎锅的火候总是恰到好处;所有东西的比例总是完全正确;没有任何东西被烧糊了或是没烧熟,没有任何东西太烫或是太冷。每一顿饭都是完美的——只是我吃不到。
我的胃口越来越大。刚开始的时候,我挑剔地取出鱼的内脏,把鱼皮剥下来,但是很快我便只把鱼身上滑滑的黏液冲掉,就一口咬了下去,很高兴自己的两排牙齿之间能有如此美味。我记得飞鱼非常好吃,肉是白色的,透出玫瑰红,很嫩。鲯鳅的肉更紧,味道更浓。我开始吃一点儿鱼头,而不是把头扔给理查德·帕克,或是用做鱼饵。我发现不仅能从大鱼的眼睛里,而且能从脊椎里吸出新鲜的汁液,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发现。以前我用刀粗粗地把海龟壳撬开,然后把海龟扔到船板上给理查德·帕克,就像给他一碗热汤。而现在,海龟成了我最喜欢的食品。
似乎很难想象,有一段时间,我把活海龟看成一桌有十道菜的美味佳肴,是吃了那么多鱼以后令人愉快的新鲜口味。但事实的确如此。海龟血管里流淌着的是仿佛酸乳酪一般甜甜的血,刚从脖子里喷出来时就得立刻喝掉,否则不到一分钟它就凝固了。陆地上最好的干咖喱和肉汁咖喱菜都不能与海龟肉相比,无论是经过加工的棕色还是新鲜的深红色。我尝过的任何一种豆蔻乳米糖都没有奶油般油滑的海龟蛋或经过加工的海龟油那么甜,味道那么香浓。把剁碎的心、肺、肝、肉和洗净的肠子放在一起,上面撒上碎鱼块,再浇上血清和蛋黄做成的汁,这就是一大浅盘无与伦比的吮指留香的美味。有时在覆盖玳瑁壳的海藻里,我能找到小螃蟹和甲壳动物。海龟胃里的东西都成了我的口中食。我啃鱼鳍关节,把骨头咬开,吸食里面的骨髓,就这样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我的手指不停地抓扯着附着在龟壳里面的干了的油和干了的肉,像猴子一样机械地仔细翻找着食物。
海龟壳用起来很方便。没有这些海龟壳可真不行。它们不仅可以做盾牌,还可以用做切鱼的砧板和搅拌食物的碗。当大自然把毯子毁坏得无法修补时,我就把两只海龟壳相对着支起来,然后躺在下面,保护自己不被太阳晒伤。
饱肚子和好心情之间的联系紧密得可怕。后者完全取决于前者:食物和水有多少,心情就有多好。好心情真是一种很难保持的状态。我是否微笑完全受海龟肉的支配。
最后一块饼干吃完的时候,任何东西都变得好吃,不管口味如何。我可以把任何东西放进嘴里,嚼一嚼,吞下去——无论它是鲜美、恶臭还是淡而无味——只要不是咸的就行。我的身体对盐产生了强烈的反感,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有一次,我试图吃理查德·帕克的粪便。那是在很早的时候,那时我的消化系统还没有学会忍受饥饿,我的想象力还在疯狂地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刚把太阳能蒸馏器里的淡水倒进他的桶里。他一口气把水喝完以后,就消失在了油布下面。我继续料理锁柜里的一些小事。刚开始的那些日子,我总是过一会儿就朝油布下面看看,以确保他没在搞什么名堂。这一次,我又像往常一样看了看。嗨,瞧,他是在搞名堂。他正蹲在那儿,背部弓起,两条后腿分开,尾巴竖了起来,把油布往上推。这个姿势说明了问题。我立刻就想到了食物,而不是动物卫生。我认定这没什么危险。他正朝着另一个方向,他的头根本看不见。如果我不破坏他的平静,也许他甚至都不会注意到我。我抓起一只舀水的杯子,把胳膊向前伸过去。杯子在关键时刻伸到了地方。就在杯子伸到理查德·帕克的尾巴根部的那一刻,他的肛门张了开来,从里面掉出来一团黑色排泄物,像泡泡糖吹出的泡泡。这团东西当的一声掉进了我的杯子里。如果我说这声音在我听来就像一枚五卢比的硬币丢进乞丐的杯子里的声音一样悦耳,那么毫无疑问,那些不明白我所受折磨的人一定会认为我放弃了最后一点人性。微笑在我的双唇绽开,裂口流出了血。我对理查德·帕克深为感激。我把杯子拿回来,用手指把粪球拿起来。粪球很温暖,但气味并不强烈。大小就像一只牛奶球,但没那么软。实际上,它硬得像块石头。如果你把它装进火枪里,能打死一头犀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