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注意着地平线,一边注意着救生艇的另一头。除了鬣狗的哀鸣,我几乎听不见动物发出的其他声音,只有爪子在坚硬的表面来回摩擦的声音,偶尔几声呻吟声和被抑制的叫声。似乎没有大规模的打斗。
上午,鬣狗又出现了。在这之前的几分钟里,它的哀鸣声越来越高,变成了尖叫声。它从斑马身上跳过去,跳到船尾,在那里,舷边的坐板连在一起,形成了一张三角形的坐板。那是一个相当暴露的地方,坐板和舷侧之间只有大约十二英寸。那只动物紧张地凝视着船外面。浩瀚起伏的海水似乎是它最不愿意看见的东西,因为它立刻便低下头,跳进了斑马身后的船底。那是一处狭窄的空间;坐板下面、船的四周到处都是浮箱,在斑马宽阔的后背和这些浮箱的边缘之间没有多少空间,很难容下一只鬣狗。它扭动了一会儿,然后又从斑马身上跳过去,回到了船中间,消失在了油布下面。这一阵突发的动作持续了不到十秒钟。鬣狗到了距我不到15英尺的地方。我惟一的反应就是吓得不能动弹。相反,斑马迅速昂起头,叫了起来。
我希望鬣狗会一直待在油布下面。我失望了。它几乎立刻又从斑马身上跳过去,跳到了船尾坐板上。它在上面转了几次身,呜呜咽咽地叫着,犹豫不决。我不知道它下面会做什么。答案很快便揭晓了:它低下头,绕着斑马跑起来,把船尾坐板、舷边坐板和油布那边的横坐板变成了周长25英尺的室内田径场。它跑了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还在继续跑,一直不停地跑,最后我都数不清它跑了多少圈了。一圈又一圈跑的同时,它一直在尖声叫喊。我的反应还是很慢。我完全被恐惧控制了,只能看着它。这野兽奔跑的速度很快,而且它不是一只小动物;它是一只看上去有140磅重的成年雄性动物。它的腿敲打在坐板上,让整只船都摇晃起来,它的爪子在坐板上发出很大的喀嚓喀嚓的声响。每次它跑到船尾时我都很紧张。看到那个东西朝我飞速跑来已经让人汗毛直竖了;更糟的是,我害怕它会一直朝我跑来。很显然,无论“橘子汁”在哪里,她都不会成为障碍。卷起的油布和堆成一团的网更是可怜的防御物。只需要一点点力气,鬣狗就能来到船头我的脚下。它似乎并不想那么做;每次来到横坐板边,它都会跃过去,我能看见它的上半身在沿着油布边缘迅速奔跑。但是在这样的状态下,鬣狗的行为完全不可预料,它很可能会决定不加警告便对我发动袭击。
跑了很多圈后,它突然在船尾停住,蹲伏下来,眼睛向下,朝油布下面看去。它抬起眼睛,目光落到了我身上。那是一种茫然而不加掩饰的眼神,带着明显的好奇,却没有暴露一点儿心里的想法。它的嘴张得大大的,耳朵僵硬地竖着,眼睛又亮又黑。要不是因为它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散发出紧张的气息——那是一种焦虑,让它浑身发抖,好像在发烧一样——那几乎就是典型的鬣狗的眼神。我为自己的末日做好了准备。什么也没有发生。它又开始绕着圈跑起来。
当动物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它可以做很长时间。整个早晨,鬣狗都在尖声吠叫着绕着圈跑。有时候它会在船尾停一会儿,但是除此以外,每一圈都和前一圈一样,动作、速度、叫声的音高和音量、逆时针的方向都没有变化。看它这么跑太单调太累人了,最后我把头扭向一边,试图用眼角的余光保持警惕。刚开始的时候,每次鬣狗从斑马的头旁边跑过,斑马都会喷鼻息,现在甚至它也麻木了。
然而,每一次鬣狗在船尾坐板旁边停留时,我的心都会猛地跳一下。尽管我很想注意看地平线,那个救援出现的地方,但是我的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这只狂躁的野兽身上。
我不是一个对动物抱有偏见的人,但是斑点鬣狗的长相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它丑得不可救药。粗粗的脖子和向后腿倾斜的高高的肩膀使它们看上去像一种被淘汰的长颈鹿,而粗糙蓬乱的毛看上去就像是用上帝造物剩下来的东西拼凑而成。毛上的棕褐色、黑色、黄色和灰色乱糟糟地混杂在一起,斑点根本无法和豹子身上值得炫耀的漂亮的圆形斑点相提并论;这些斑点看上去更像是得了一种皮肤病,一种致命的兽疥癣。头很宽,显得太大,有一个像熊一样的高高的额头,但是前额的毛已经脱落了,耳朵很滑稽,长得像老鼠耳朵,没有在战斗中被撕掉之前又大又圆。嘴永远张着,喘着气。鼻孔太大。尾巴蓬乱,不会摇摆。步态笨拙。所有这些部分加在一起让它们看上去像狗,但不像任何人愿意当做宠物的狗。
但是我没有忘记父亲的话。它们可不是胆小的腐食动物。如果《国家地理》是这样描绘它们的,那是因为这个节目是在白天拍摄的。鬣狗的一天从月亮升起的时候开始,而它们是非常强有力的捕猎能手。鬣狗成群攻击任何可以捕杀的动物,这些动物还在全速奔跑时便被鬣狗撕开了腹侧。它们捕杀斑马、牛羚和水牛,而且不仅捕杀兽群中的年老体弱者——也捕杀身强体壮者。它们的攻击十分有力,被顶倒或踢倒后会立即爬起来,从不仅仅因为意志力不强而放弃。它们也很聪明;任何能从妈妈身边被引开的小动物都是好的。它们最喜欢吃刚出生十分钟的小牛羚,但是也吃小狮子和小犀牛。当努力得到回报的时候,它们坚持不懈。在仅仅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一匹斑马便会只剩下一只头骨,而这只头骨也会被拖走,让窝里的小鬣狗慢慢啃。什么都不会浪费;甚至溅上了血的草也会被吃掉。当鬣狗吞下大块大块的猎物时,它们的肚子会明显地变大。如果幸运的话,它们会撑到连走路都困难。把猎物消化掉以后,它们会咳出厚密的毛团。它们会把毛团上能吃的东西都剔干净,然后在里面打滚。在进食的兴奋之中,意外的同类相食是常见的事;在争着去吃斑马的时候,鬣狗会吃掉同群中其他鬣狗的耳朵或鼻孔,但并没有什么敌意。鬣狗并不讨厌这种错误。使它们高兴的事太多了,它们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厌恶。
实际上,鬣狗能吃的东西太多了,太不挑食,几乎令人不得不敬佩。鬣狗可以一边在水里小便一边喝水。它们还有一种利用小便的独创方法:在又热又干的天气里,它们会在地上撒尿,然后用爪子给自己洗一个提神的烂泥浴,以此来给自己降温。鬣狗会高兴地咯咯叫着把食草动物的粪便当做零食吃下去。有什么是鬣狗不吃的吗,这是个可以讨论的问题。一旦同类死去,它们对尸体的厌恶会持续大约一天时间,然后便将尸体(耳朵和鼻子被它们当做开胃小菜大口吞下去的同类的剩余身体)吃掉。它们甚至会袭击汽车——前灯、排气管、侧视镜。限制鬣狗的并不是它们的胃液,而是它们爪子的能力,而它们爪子的能力令人惊叹。
就是这样一只动物在我面前绕着圈跑。这只动物让我的眼睛疼痛,让我的心直往下沉。
事情以典型的鬣狗的方式结束了。它在船尾停了下来,开始发出低沉的呻吟声,中间夹杂着一阵阵沉重的喘息声。我在桨上一点一点地向外移,直到只有脚尖还在船上。这只动物频繁地发出短促的干咳声。突然它吐了起来。呕吐物猛地喷到了斑马的身体那边。鬣狗跳进了自己刚才吐出来的东西里面。它待在那儿,颤抖着,哀鸣着,转着身,探寻着动物痛苦的极限。那天它没再从那块地方出来过。有时候斑马会因为身后的捕食者而发出几声声响,但大多数时候它只是无助地郁郁寡欢地躺着。
44
太阳爬过天空,爬到天顶,开始落下。那一整天我都坐在船桨上,只为了保持平衡才稍微动一动。我整个人都朝地平线上那个会出现来救我的小点倾斜着。这是一种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单调状态。在我的记忆中,最初的几个小时是与一种声音联系在一起的,不是你猜的声音,不是鬣狗的吠叫声,也不是大海的嘶嘶声:而是苍蝇的嗡嗡声。救生艇上有苍蝇。它们出现了,以苍蝇的方式到处乱飞,懒洋洋地绕着大大的圈,相互靠近时便突然嗡嗡嗡地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一起盘旋。有几只苍蝇很勇敢,冒险飞到我待的地方。它们绕着我飞,发出像单螺旋桨飞机的噼啪声,然后又急急忙忙地飞回去。它们不是原来就在船上,就是某一只动物带上来的,很可能是鬣狗带上来的。但无论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都没有待长久;两天之内它们全都消失了。鬣狗从斑马身后猛地朝它们咬去,吃了好多。其他的也许被风吹到海上去了。也许有几只幸运的尽其天年,得享高寿。
傍晚近了,我也更加焦虑起来。一天结束时,一切都让我害怕。夜里,船只会很难发现我。夜里,鬣狗也许会活跃起来,也许“橘子汁”也会活跃起来。
夜幕降临了。没有月亮。云层遮住了星星。物体的轮廓变得难以辨认。一切都消失了,大海,救生艇,我自己的身体。海面平静,几乎没有风,因此我甚至不能让自己置身于声音之中。我似乎漂浮在纯粹的抽象的黑暗之中。我一直盯着我以为是地平线的地方,同时耳朵一直警觉地听着动物的任何动静。我无法想象怎么能熬过这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