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年轻武士来到走廊向主人叩头道:“已做好审问千代丸的准备。”贞行听了说:“那就请犬士们到书院去吧。”年轻武士在前面带路,贞行跟在四位犬士的身后来到那里。毛野和庄助是今天的审讯官,便坐在书院的中央,杂鱼太郎贞住也换了公服,与贞行对着坐在毛野和庄助的左右,道节和现八作为监察官退后六尺许,并列坐在上座。以下便是前家老的侍卫内叶四郎把裙裤的裤脚挽到大脚上,挎着短刀坐在走廊的左边。此外有五六名士卒,有的押着丰俊,有的手持笞杖或防身棒守在走廊的上下。四犬士登时定睛一同看了看千代丸丰俊。这个人年约三十多岁,白面孔、高鼻梁,身体魁梧,坐着上身很高。月牙头的额发又长又黑,虽然被监禁了很久,但并不显得那么憔悴。书院的走廊上铺了张席子,让他跪在那上边。这大概都是由于监管人父子对他分外照顾之故。其中独有庄助心里在想:“六年前我在武藏的大冢,被簸上宫六等诬陷,无辜被捕,受到丁田町进的严刑拷打,生死危在旦夕,没想到能活至今天,得以侍奉贤君,竟担任了审判犯人的职务。那时我是乡士的一个小厮,眼前的丰俊原是一城之主,贵贱自来有所不同,但他是叛逆,我是忠义之士,其所作所为当然有天壤之别。然而有贤君在上,恶人也会化为良善。如酷吏枉法,忠臣被诬陷,有的因无辜之罪而丧生。人有幸与不幸者,儒者说是命,老庄说是自然之理,佛家则看作是因果,这些都是有道理的。”他想起这些往事,自觉怅然。
当下贞住唤丰俊道:“千代丸!这二位是本家的贤臣犬阪毛野胤智、犬川庄助义任,还有上座的二位是犬山和犬饲。这四位是奉国主之命前来审问,你要据实回答。”贞住先这样告诉他之后,毛野端然对丰俊说:“千代丸,日前你向监管人堀内父子申请恕罪之事,可是真话吗?”丰俊听了抬起头来说:“是,我素性愚昧,前不知素藤的奸诈,与他鱼水相交,终于不料成了国主的敌人。然而螳臂挡车焉能取胜?所以城陷兵败,身为楚囚直至今日,仁君也未急于杀害。而且监管人堀内翁是位忠厚长者,对监禁之责虽然毫不松懈,但却对我成为笼中之鸟,无不以恻隐之心予以怜悯。因此既未受冻受饿,又可坐食枕肘而眠,很久也没受过笞杖审问之苦。想到君臣一致的仁心,自愧对其洪恩大德无以答报。所以想参加这次军役,以死赎罪,望大人谅察。”他这样悔恨地进行陈述,毛野听了点头道:“好啦!你说的我都明白了。”他说着往旁边看看说:“犬川,你也听到了,是否应该恩赦呀?”庄助听了没有立即回答,在沉吟之际,道节沉不住气对现八使了个眼色,共同趋膝向前道:“且慢,犬阪!方才这个囚犯所供述的,我听着与堀内所说的一般无二。既未经过严刑拷打,也未有再三审问,只凭他一说便信以为真将他赦免,难免千虑而有一失。犬饲你以为如何?”他看了看现八。现八点头道:“你的小心与愚意相同。他心口是否一致一时难以知晓。如果经过再三再四的审问,是真是假会露出马脚的。犬阪可不要疏忽啊!”毛野含笑道:“你们这般小心很好。我虽无子路之才,不能以片言定诉讼,但在《孟子》一书中有这样的教导:‘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因此我在与千代丸问话时就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在想,孟子的教导果然不差。这个人的请求是真情,足以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有何可怀疑的?”他这样一解释,道节和现八都佩服他的明察,便没二话可说。庄助听了说:“犬阪的判断甚是。无真情者不能言尽其词。千代丸所说的,始终如同符节吻合一般,毫无出入,就证明他说的是真情。犬阪早就学会相面,非同一般,所以他一眼就看出来,他的相术这般高明,实令人敬佩。”他这样称赞也表示同意。贞行和贞住从旁听着感佩地说:“四犬士互相从善,不忌妒胜过自己的人,都一切为公,毫不偏颇,真是本家无上的至宝。”因此对他们更加器重。于是毛野对堀内父子说:“你们方才都已听到,千代丸所说无疑是实情。将此情奏明国主,一定能赦免其罪,所以可暂且将他松绑,把他唤到这里来,我还有要问他和对他说的事,且让士卒们退下去。”贞住明白,把在走廊侍候着的内叶四郎唤进来吩咐后,叶四郎领命很快给丰俊松了绑,把他带到屋内,士兵们都一同退到外边去。
当下毛野把丰俊叫到身边,悄声对他说:“千代丸,你感谢国主的仁政,倘能如愿得到饶恕参加这次战斗,想以战功赎罪的诚心,可以说十分得时。然而以弓箭和刀枪只能杀死一两个敌人,岂能立大功?你如果不是恃个人之勇,而能从我之计,我可向你说出肺腑之言,未知意下如何?”丰俊听了叩头称谢道:“由于列位的慈爱,为我说情,不仅使我没有丧失颈上的头颅,对以后的荣誉也有了希望。所以纵然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有什么事情就敬请吩咐好了。”他回答得很有勇气,并向天地发誓,诚心见之于神色。道节、庄助、现八自不待言,贞行和贞住也在想:“真是已经进入从善之境,此人必能成事。”所以他们高兴得暗自含笑。稍过片刻毛野又低声对丰俊说:“千代丸,我就将心中策划的歼敌之计说给你吧。你到这里来!”他对着千代丸的耳朵窃窃私语了半晌,从毛野策划的八百零八人之计开始,到想让丰俊去诈降敌人,和打算用音音等老弱四个妇女为他去做降敌的密使,并已将她们找来现在后堂,想先让她们与丰俊见面等等周密的用心,都同他讲了。丰俊喜出望外,忻然答道:“您的吩咐我都听明白了。如今不仅允许了我的请求,同意我从军,并委以这样重任,实乃无上光荣。即使我同士卒被火焚之后葬身海底,也一定随机应变完成此任。这一点请您放心。我虽不肖,但承继了父祖世代相传的领地,原是一城一郡之主,不是没有恩顾的士卒。然而有忠义之志,且知耻者,在那次战役中皆身亡,大概已无孑遗。其他弃城逃命之兵,即使把他们找来参加这次战役,恐怕也没多大用。实在感到惭愧。”他如此赔罪,现八听了说:“那暂且不说,现在也不是用那些人的时候。你去敌地时跟随的精兵,犬阪一定为你准备。”他这样一说,道节道:“这个自然。”然后他对庄助说:“既然已有国主的秘旨,即使今日就放千代丸出狱,当然也没多大关系,但是如今无缘无故就将他放了,众人必然生疑。”庄助听了忙说:“这一点是否犬阪忽略啦?犬阪,你看该怎么办?”毛野听了笑着点头道:“仁兄们的小心,和我所想的是一样的。堀内翁和贞住君,请你们听着。且把千代丸带回监牢,只是不要严加看守。就说他近日即将被赦免,而对他予以放松。过几天说他逃出监牢去投敌,以便前后吻合。待投敌之日定了,去那里还有办法,到时候再说。先让音音等四个女人同千代丸相见,以为他日做好准备。然后赶快将他带回牢房。”堀内父子听明白了,贞住亲自去后堂,把妙真、音音、曳手和单节带来。四犬士便让丰俊与这几位义姑节妇相见。密谈完毕,贞行和贞住,先让四个妇人退回后堂,然后唤叶四郎又将丰俊上了绑,带回牢房。
作者在此暂且搁下秃笔,吸上一袋烟,漫然自语道:本辑从前两回至此,多是密谈商议的章段,都是后回的陪衬,不得不叙。凡是受看官喜欢有趣儿的章段谁都想写。但反复耐心地叙述无花无朵的平凡故事,实是作者的苦恼。因此把这些棘手的地方都写好、写完,就是那罗贯中、李笠翁等杰出的作家也不能不感到头疼。除《水浒传》外,能够写得圆满的所见不多。本传比《水浒传》多五十回,即使加上《水浒后传》也还多十回。实是俗语所说又臭又长。即使是微不足道之小技,也一定要有可读之处。君子有顾虑不肯作的末技之中有愚者之用心。看官恐不知作者之苦心,将苦、辣、酸、甜、咸的五味调和好,才是愚者之用心。
第一五七回 上总民孝义受再恩 安房侯仁心定军令
这一日犬阪毛野、犬川庄助、犬饲现八在堀内府与千代丸丰俊密谈后,回到侨居的住所,便向犬冢信乃和犬田小文吾告知了事情的结果。信乃和小文吾,对力二和尺八有了妥善安置十分高兴,说:“这里也向国主详细禀报了妙真之事。国主很夸奖妙真的忠诚,说以后不必事事都事先禀奏,可与毛野等共同商议,事后再奏。关于丰俊之事也可这样办。”毛野听了说:“这个密议是按照国主旨意进行的,还是得赶快回奏。”于是他便和庄助急忙进宫,向义成主君悄悄禀奏了贞行的安排和丰俊的服命,这一天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义成大悦道:“丰俊之事和其他事,就都由毛野去安排处理吧。”对他的作为十分赞赏。
说话间十一月仅剩几天了。派去武藏的里见细作,每夜都乘快船回来报告敌地的动静。据说各路诸侯已逐渐来到扇谷定正的五十子城。各路人马的大将,以山内显定父子为首,还有浒我的成氏、石滨的千叶自胤、白井的长尾景春、越后的箙太夫人,以及两管领扇谷和山内麾下的众城主:大石宪重及其子宪仪、小幡东良、白石重胜等不胜枚举。此外,武藏、相模的在野武士不招自来者,有如成群飞来的蝗虫。其中山内显定父子估计在本月末人马可能到齐,所以据说在十二月初一从镰仓出兵,在初二三进入五十子城。还有相模的三浦义同、甲斐的武田信昌为扼制北条长氏,决定由其子或亲属作为大将前来参战。义同的嗣子三浦暴二郎十分骁勇,膂力足可举百钧,然而近日因受风寒卧病尚未前来。武田信昌由同族的何人代替他挂帅尚且不详。惟有内管领持资入道道灌,因多年来对扇谷的乱政谏诤不从,一直隐居在糟谷,不来参加这次战役,说让其子薪六郎助友前来充任,但助友还没来到。除掉这些拖延不来的,其兵力也有十万余骑。据说陆路要从下总的行德和国府台进攻;水路想渡海去洲崎,直取安房、上总。对敌情已了解得很清楚,因早已想到这些,所以义成毫无惊慌的神色。这时在安房、上总、下总的自家军兵陆续来到稻村城的,已有三万五六千人。为了做好水陆的应战准备,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将主帅的大营设在本国洲崎明神的社前,将士卒都集合在那里。总大将里见安房守兼上总介源义成,身披薄金的铠甲和锦绣战袍;下穿大裤脚的精好裙裤;腰挎大月形的太刀,刀鞘套着虎皮的刀袋;手里拿着纯金的军扇坐在凳子上,在他身后的帷幕下立着金色屏风,这是大营的中央。其次是他的嗣子、里见义通,身穿小樱革缀的铠甲、战袍和大裤脚的裙裤;脚穿猩猩红的革履;腰挎牵狙的名刀,外套豹皮刀袋,他虽然尚是童年的副将,但威风不亚于其父祖,坐在凳子上相貌不那么凶猛,令人可亲,看着十分俊秀。在这两位大将的左右铺着皮褥子,军师犬阪毛野金碗宿弥胤智、水陆的防御使、犬冢信乃金碗宿弥戍孝、犬山道节金碗宿弥忠与、犬川庄助金碗宿弥义任、犬田小文吾金碗宿弥悌顺、犬饲现八金碗宿弥信道等人,铠甲的缀绳五颜六色,战袍等武装也颜色各异,都是赤胆忠心,威武雄壮。信乃腰挎村雨太刀并插着把桐一文字匕首;庄助带了两把雪筱刀;另外毛野、道节、现八、小文吾,也都腰带家传或神授的名刀,身穿上好的甲胄,头戴金光闪闪的头盔和系着护肩、护腿,一律是节日的盛装,个个威风凛凛,就不一一详述了。他们都列坐在右边。在左边的有:现职的家老、东六郎辰相、荒川兵库助清澄;带兵头领杉仓武者助直元、堀内杂鱼太郎贞住;上总馆山城头领、小森但一郎高宗、田税力助逸友;上总厅南、榎木两城头领、浦安牛助友胜、登桐山八郎良干等,他们的戎装无不耀眼夺目,整齐地列坐在那里。此外早已告退的老臣、杉仓木曾介氏元、堀内藏人贞行、小森卫门笃宗、浦安兵马乘胜等,虽然已经衰老不能上朝,但当本家处于危急存亡之秋,如认为能饱食终日以隐居为幸,则非人臣之道,纵然持杖也要跟随出征。因此各自上疏,请求再次服役,但是义成不准。他说:“其父老由其后易之,乃天下之通理。他们这些老臣不是都已功成名就隐退了吗?因此如今由直元、贞住、友胜、高宗、逸友,或继其父、或继其叔,都勤恳地在侍奉着我。如让他们这些老臣也出征,他人一定会耻笑本国无人。但如完全加以拒绝,他们的要求未能实现,也必然甚感不安。因此如不愿安然在家隐退,便去泷田,陪伴老侯爷。老侯爷一定会高兴。即使在泷田也有守城待敌的使命。就请他们屈从此议吧。”他这样恳切示谕后,令人去告知泷田的老侯爷。义成甚悦,连续召请那四位老臣。氏元、贞行、笃宗、乘胜受命后不觉感激涕零地说:“真是贤君之计,既孝而且仁慈,焉能不从。”都同去泷田,暂且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