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瑟罗尔先生摇摇头。“我还是想不通。我是说,抛开我自己的爱国心不谈,我实在看不出这对他们有何好处。总体来说,他们认为您在骑士团里起到了缓和矛盾的作用。杀死您只会带来动荡的风险。”
“或许他们就是想赌一把。不管怎么说,这只英格兰产的医用手提包就是关于那个刺客身份的唯一线索了。”
韦瑟罗尔先生点点头。“我们会找到他的,夫人,”他告诉她,“这点您可以放心。”
当然了,这些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听到过那个医生的任何音信。那场刺杀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就像那些被巴黎的浓雾吞没的贫穷百姓。
1778年4月13日
我希望她好起来。我希望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她的女佣走进门,打开床帘,却发现她已经坐了起来,说着“我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我希望阳光能穿透她的床帘,涌入这栋昏暗宅邸的走廊,赶跑那些充满痛苦的阴影,照在父亲身上,让他恢复理智,回到我身边。我希望能听到厨房再次传来欢声笑语。我希望这种压抑的悲伤能够终结,希望自己的笑容不再虚假,不必去伪装内心翻涌的苦痛。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我的母亲回来。我的母亲,我的老师,我的导师。我需要她。每一天的每一刻,我都会思索如果没有她,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而我始终都找不到答案。
我希望她好起来。
然后,在那年的晚些时候,我遇见了阿尔诺。
摘自阿尔诺·多里安的日记
1794年9月12日
我们的关系以死亡之火铸就——我父亲的死。
我们之间正常而传统的关系维持了多久?半个钟头?我当时身在凡尔赛宫,因为我父亲在那里有公务要处理。他要我等在那儿,让他处理好必要的工作,而我就这么坐在椅子上,晃荡双腿,看着宫廷里那些贵族们来来往往。这时候,埃莉斯·德·拉·塞尔出现了。
她的笑容是那么可爱,但她的红发对那时的我来说并不特别,而年幼的我也和成年的我不同,丝毫无法察觉她的美。毕竟那个时候我只有八岁,而八岁大的孩子通常懒得理睬八岁大的女孩,除非那个八岁大的女孩真的非常特别。埃莉斯就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孩。她看起来与众不同。她是个女孩。但即便在我刚刚与她相识的那几秒钟里,我也看得出,她跟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
“来追我”。这是她最喜欢的游戏。我们在儿时和长大后不知玩了多少次。可以说我们从未厌倦过。
在宫殿镜子一般的大理石地板上,我们奔跑着——穿过人群,跨过走廊,经过立柱和支柱。即便到了现在,那座宫殿在我眼里仍旧很庞大,天花板高得难以想象,走廊几乎延伸到目力所及的最远处,在高大的拱顶窗户之外,是石制的阶梯和宽阔的庭院。
但那时候呢?对那时的我来说,它简直大得出奇。而且尽管那是个庞大而陌生的地方,尽管每走一步,我都会更加偏离我父亲的指示,但我仍旧无法抵抗新玩伴的诱惑。我以前遇见过的女孩都与她不同。她们总是聚在一起,对任何与男孩有关的事物不屑一顾;她们总是跟在母亲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起来就像小一号的俄罗斯套娃;她们不会咯咯笑着穿过凡尔赛宫,对人们的抗议置若罔闻,只会为了奔跑的乐趣和对玩耍的热爱而飞奔。我不禁思索,那时的我是否已经坠入情网?
就在我开始担心找不到路回去的时候,我的担忧却失去了意义。一声叫喊响起。我听到了匆忙的脚步声。我看到了背着毛瑟枪的士兵,接着,我在巧合下发现了父亲与杀害他的人遭遇的地点,随后跪在他身边,看着他吐出最后一口气。
等我最终将目光从他死气沉沉的身体上抬起时,看到了我的救星和新的监护人:弗朗索瓦·德·拉·塞尔。
摘自埃莉斯·德·拉·塞尔的日记
1778年4月14日
他今天来见我了。
“埃莉斯,你父亲来了。”露丝说。她和其他人一样,当父亲在周围时,她的言行举止就会改变。接着她行了个屈膝礼,转身离开,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你好啊,埃莉斯。”他站在门口,用生硬的口气说。我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晚上,母亲和我经历了小巷里的可怕袭击,刚刚从巴黎归来,而他紧紧地把我们抱在怀里,不肯松手。他抱我抱得那么频繁,以至于让我喘不过气来,只好努力挣脱他的手。此时他站在那儿,看起来更像长官而非父亲,而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为换取他的一个拥抱。
他转过身,踱起了步子,双手交扣在背后。他停下脚步,看向窗子,但他看着的并非窗外的草坪。我看着他在窗璃上映出的模糊脸庞,而他就这么背对着我说:“我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很好,谢谢你,爸爸。”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我抚摸着自己外衣的衣料。他清了清嗓子。“你在掩饰情绪方面做得不错,埃莉斯;这样的才能是你将来作为大团长的时候所必要的。你的实力不仅会为我们的家族增光,有朝一日也会让骑士团受益。”
“是的,父亲。
他又清了清嗓子。“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明白:在私下里,或者我们两个独处的时候,你……就算不掩饰也没关系。”
“那么我承认,我很痛苦,父亲。”
他垂下头去。窗璃上映出他带着黑圈的双眼。我知道他为什么觉得难以面对我了。因为我让他想起了她。我让他想起了他垂死的妻子。
“我也很痛苦,埃莉斯。你母亲对我们来说都意味着整个世界。”
——在那一刻,我真以为他会转过身,穿过房间,把我抱在怀里,分担我的痛苦。可他却一动不动。
——在那一刻,我也以为自己会问他,为什么明知我的痛苦,却又花那么多的时间陪伴阿尔诺而不是我。但我没有说话。
在他离开之前,我们几乎没再说话。不久后,我就听说他外出打猎去了——和阿尔诺一起。
又过了没多久,医生来了。他带来的一向都是坏消息。
我在脑海中回顾着两年前的那次会面,当时父亲把我叫到他的书房,去和母亲和他见面,而母亲反常地露出了担忧的表情。父亲遣走了奥利维尔,让他离开时关上门,又示意让我坐下,这时我意识到,他们肯定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谈。
“你母亲告诉我,你的训练进展顺利,埃莉斯。”他说。
我热切地点点头,看看母亲,又看向父亲。“是的,父亲。韦瑟罗尔先生说,我会成为一位优秀得要命的剑客。”
父亲吃了一惊。“我懂了。毫无疑问,这是韦瑟罗尔的英国式用语。噢,我很高兴。你显然和你母亲很相似。”
“你自己的剑术也不差啊,弗朗索瓦。”母亲微笑着说。
“你提醒了我:我们有好一阵子没比过剑了。”
“这算是挑战吗?”
他看着她,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把重要的事抛到了脑后。把我也抛到了脑后。房间里仿佛只剩下了母亲和父亲,他们开着玩笑,互相调情。
然后这一幕戛然而止,他们也将目光转回到我的身上。
“你很快就要成为圣殿骑士了,埃莉斯。”
“爸爸,具体是什么时候?”我问他。
“等你在圣西尔的圣路易王家学校完成学业,你就能成为骑士团的正式成员,然后你会接受训练,准备接替我的位置。
我点点头。
“不过首先,有件事我们必须告诉你,”他看了眼母亲,脸色严肃起来,“这件事和阿尔诺有关……”
在那时候,阿尔诺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猜他应该是我除了父母以外最爱的人。可怜的露丝。她早就不再指望我能过上普通女孩的生活,喜欢同龄的女孩会喜欢的那些东西。自从阿尔诺来到这座庄园以后,就成为了我随叫随到的玩伴,而且他还是个男孩。她的梦早已破灭。
我想我当初是有点欺负他。刚到我们家的时候,他只是个漂泊不定,需要指引的孤儿。而我既是初出茅庐的圣殿骑士,又是个自私的小女孩,所以理所当然地,我把他看成了自己的东西。
我们是朋友,而且同龄,但我扮演的角色更像是他的姐姐——而且我非常喜欢这个角色。我喜欢在比剑游戏里打败他。在韦瑟罗尔先生的训练课程上,我只是个胆怯的新手,常常犯错,而且就像他经常指出的那样,我用剑的时候过于情绪化,欠缺思考。但在和阿尔诺的比剑游戏里,那些新手技巧让我成为了身手矫健的剑术大师。在其他游戏里——跳绳、跳房子、毽球——我们不相上下。但比剑游戏每次都是我赢。
天晴的时候,我们会在庄园周围跑来跑去,偷看劳伦和其他仆人在忙些什么,或者去湖那边打水漂。下雨的时候,我们会留在房间里,玩双陆棋、弹珠或者抓子游戏。我们会在底楼的宽敞走廊里滚铁环,去楼上闲逛,避开女佣们的视线,等她们发现的时候再咯咯笑着跑开。
我的每一天是这么过的:早上我会听老师讲课,为有朝一日能成为法国圣殿骑士的领袖而做准备;到了下午,我会抛开这些职责,从准大人变回小孩子。虽然当时的我并没有认真想过这些,但我明白,阿尔诺就是我逃避现实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