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她在信里也提到了对学校的痛恨,但信的内容并不像她的日记那样详细。她的日记里充斥着对其他学生的不屑,以及对学校的老师以及列文夫人的轻蔑。甚至是1786年那场庆祝建校百年的烟火表演也没能让她快活起来。就连国王本人都站在凡尔赛宫的阳台上,欣赏着这幕盛景,但这并不足以让埃莉斯露出笑容。她的日记里洋溢着对不公的愤怒,以及她与周围一切的格格不入——页复一页,年复一年,我的挚爱始终没能意识到自己陷入的恶性循环。她始终没有发现,她的所作所为并非叛逆。而是哀悼。
我继续读着日记,也渐渐发现了她向我隐瞒的另一件事……
摘自埃莉斯·德·拉·塞尔的日记
1787年9月8日
我父亲今天来看我,我被叫到列文夫人的办公室去和他见面。我原本相当期待见到他,但不用说,那个恶毒的老女校长也留在房间里,高声陈述着贫瘠之宫的规定,表示这次会面必须在她的旁听下进行。透过她身后的窗户,整个学校的景色一览无余,即使是我也得承认,那景色令人印象深刻。她坐在座椅里,面露微笑,交扣的双手放在她面前的书桌上,看着父亲和我坐在书桌两边的椅子里:尴尬的父亲和他爱惹麻烦的女儿。
“我实在没想到,完成学业的这条路对你来说这么难走,埃莉斯。”他说着,叹了口气。
他看起来苍老又疲惫,我能想象乌鸦们在他耳边唧唧喳喳,不断吵着要他做这个做那个的情景。令他的痛苦更加难熬的是,由于他的惹祸精女儿,列文女士不断朝家里寄去表达抱怨的信件,并历数我的种种缺点。
“对法兰西的人民来说,生活越来越艰难了,埃莉斯,”他解释道,“两年前发生了干旱,收成比过去的每一年都要差。国王下令在巴黎周围筑起城墙。他打算提高税收,但巴黎的最高法院支持那些反对他的贵族。我们勇敢而又坚定的国王陷入了恐慌,取消了税收法案,于是各地的人民进行了庆祝游行。士兵们不愿服从朝游行者开枪的命令……”
“反对国王的贵族?”我扬起一边眉毛。
他点点头。“是真的。谁能想得到呢?或许他们以为街上的百姓会表示感谢,然后乖乖回家去吧。”
“可您不这么认为?”
“恐怕是的,埃莉斯。我担心一旦人民尝到了甜头,一旦他们品尝到了力量的滋味——属于暴民的潜在力量——那么光是取消税法新政是没法满足他们的。我想他们只会把一辈子的挫折全部发泄出来,埃莉斯。他们朝最高法院投掷烟火和石块的时候,我就不觉得他们会支持贵族。他们焚烧卡罗纳子爵的肖像时,我就更不相信他们会支持贵族了。”
“他们焚烧了他的肖像?焚烧了财政总管的肖像?”
父亲点点头。“的确如此。他被迫离开了这个国家。另外几位大臣也跟着他离开了。动乱就要来了,埃莉斯,记好我的话。”
我一言不发。
“接下来要说的就是你在学校的表现了,”他说,“你就要毕业了。你现在是位女士。你应该表现得像位女士才对。”
我思考着他的话,但王家学校的高年级生制服并没有让我觉得像个大人。它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假装大人的孩子。等到放学后,我丢掉硬邦邦的制服,松开头发,让它垂落到我开始发育的胸部上,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大人。我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仿佛看到了我的母亲。
“你一直在跟阿尔诺通信。”父亲不经意地说着,仿佛只是随便换了个话题。
“您该不会读了我的信吧?”
他翻了翻白眼。“不,埃莉斯,我没读你的信。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究竟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
我垂下头。“抱歉,父亲。”
“莫非你忙着反抗所有权威,连你真正的朋友是谁都忘了?”
列文夫人坐在书桌边,故作睿智地点点头,显然觉得自己的说法得到了肯定。“抱歉,父亲,”我没理睬她,又重复了一遍。“事实在于,你一直在给阿尔诺写信,而且——根据他跟我说的内容来看——你丝毫没有履行我们的约定。”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女校长一样,双眉微微扬起。
“父亲,您说的是什么约定?”我故意用无辜的语气问。
他朝我们的旁听人短促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就是我们在你来圣西尔之前达成的约定,埃莉斯,你曾保证说,你会尽你所能去说服阿尔诺,让他接受我们家的领养。
“抱歉,父亲,我还是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他沉下了脸。接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女校长。“列文夫人,我想跟我女儿单独谈谈。”
“恐怕这有违学校的规定,先生,”她说着,甜甜地笑了,“需要单独会见学生的家长或监护人必须提供书面申请。”
“我知道,可……”
“抱歉,先生。”她不肯退让。
他的手指在马裤的裤腿上敲打起来。“埃莉斯,请别故意跟我作对。你很清楚我的意思。在你来这间学校之前,我们一致同意,是时候让阿尔诺成为我们家的养子了。”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但他是另一个家庭的成员啊。”我继续装作没听懂的样子。
“请别跟我装傻了,埃莉斯。”
列文夫人哼了一声。“这一招我都见怪不怪了,先生。”
“谢谢你,列文夫人。”父亲恼火地说。但等他回过头来,再次对上我的目光时,我们之间的紧张气氛却缓和了不少——这要归功于列文夫人惹人厌的本领——他的嘴角甚至抽动了一下,显然是在忍着笑。作为回应,我露出了自己最快乐也最无辜的表情。他的眼里泛起慈爱,这一刻突然变得美好起来。
等他再次开口时,语气镇定了许多。“埃莉斯,我相信自己没必要提醒你约定的内容。这么说吧:如果你仍然不肯执行约定,我就只能亲自处理了。”
我们同时悄悄看了眼列文夫人,她坐在那里,交扣的双手放在桌上,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困惑,却可悲地失败了。在那一刻,我几乎放声大笑。
“父亲,您是打算亲自尝试说服他接受领养吗?”
他的表情严肃起来,凝视着我的双眼。“是的。”
“即使您会因此失去阿尔诺的信任,您也打算这么做?”
“这是我必须承担的风险,埃莉斯,”父亲答道,“除非你按照约定去做。”
我答应过他,要给阿尔诺灌输我们的理念。让他加入我们。想到这里,想到有可能会失去阿尔诺,我就不由得心情沉重。但如果我不去做,父亲也一样会做。我想象着阿尔诺在未来的某一天愤怒地质问我:“为什么你一直不告诉过我?”那一幕让我无法忍受。
“我会遵守约定的,父亲。”
“谢谢。”
我们转头看向列文夫人,后者朝父亲皱起眉头。
“你在学校也得好好表现才行。”他飞快地补充道,然后拍了拍大腿,根据我对他的了解,我知道这代表会面结束了。
女校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而父亲结束了告诫,站起身,把我抱进怀里,他的冲动让我大吃一惊。
就在那个时候,我下定决心,会好好表现。我不会辜负他的期待。我会成为他期望中的好女儿。
1788年1月8日
每当回顾1787年9月8日的那篇日记时,我就不禁感到羞愧。我在其中写道:“我不会辜负他的期待。我会成为他期望中的好女儿”,然而……
……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
我不仅没有向阿尔诺灌输投靠圣殿骑士阵营的种种好处(孤陋寡闻的我曾经私下思索,投靠圣殿骑士究竟有没有好处可言),我在王家学校的表现也没有任何改善。
而且还恶化了。
唉,就在昨天,列文夫人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这是几周内的第三次了。这几年来,我去了她的办公室多少次?有几百次了吧?因为无礼,因为吵架,因为晚上私自外出——噢,我太喜欢晚上偷偷溜出去了——因为喝酒,因为引起骚动,因为衣冠不整,或者是因为我最爱做的事:“屡教不改”。
没人比我更清楚去列文夫人办公室的路线。也没有哪个乞丐比我伸出手掌的次数更多。我熟悉了她挥舞手杖时的声音,甚至习惯了那种触感。手杖在我的皮肤上留下印记的时候,我甚至连眼睛都不会眨。
这次的事正如我的预料,基本上是我跟瓦莱丽争吵导致的后果。瓦莱丽不光是我们这一派的领袖,而且每次排演拉辛和科尔内耶(译注:均为法国剧作家)的戏剧时,她也始终担任主角。听我一言,亲爱的读者,千万不要跟女演员作对。她们无论何时都像在表演。或者就像韦瑟罗尔先生说的那样:“简直是个作秀女王!”
的确,这次争执的结果是瓦莱丽眼圈青肿,鼻子流血。而且上个月某次午饭的时候,我惹出了一点混乱(不过影响不大),列文夫人表示暂不惩罚,“以观后效”。重点在于,女校长声称她已经彻底拿我没办法了。她的原话是“我真的受够你了,埃莉斯·德·拉·塞尔。我受够你了,小女士。”
当然了,她经常说要开除我。只是这一次,我相当肯定她不只是说说而已。当列文女士告诉我,她打算立刻寄一封措词强硬的信件到我家,要求我父亲和她讨论我在王家学校的未来时,我就明白,她这次并非虚言恫吓,而是真的受够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