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5:实习女巫和午夜之袍——BY:特里·普拉切特
蒂凡尼本来听得嘴都张开了,现在有点回过了神,赶快把嘴闭上,然后又开口说:“那么,噼啪菲戈人有没有杀过人呢?”
这话一出口,很多噼啪菲戈人都把视线移开,故意不看蒂凡尼了。他们用脚在地上蹭着,伸手在脑袋上挠着,结果像平时一样,头发里掉出了好多虫子呀,囤积的食物呀,好玩的石头呀,还有其他一些让人难以启齿的东西。最后,是小亚瑟开了口:“女主人,我作为一个新近才回归自己部落的噼啪菲戈人,跟你说点实话并没有什么丢人的。我跟我的噼啪菲戈人兄弟们聊过,我了解到,他们从前生活在远处深山里的时候,有时候确实是要和人类战斗的,因为那些人会到处乱挖,寻找精灵的黄金宝藏。有一次双方冲突得十分激烈,那些挖金子的土匪有些实在是笨,都不知道逃命,结果就只好留下来乖乖受死了。”他咳嗽了两声,“不过,我还是要为我的兄弟们说句公道话,他们和人类作战总是很讲公平正义的——一个噼啪菲戈人对付十个人——够仁至义尽的了。如果他们的敌人还是只想找死,那可不能怪他们。”
蒂凡尼看到小亚瑟眼里闪过一线光,她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找死?你这话怎么讲?”
这个噼啪菲戈人警察耸了耸他小小的宽肩膀:“是那帮土匪非要拿着铲子到菲戈之丘来的,女主人。我是个懂法律的人,女主人,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菲戈之丘,即便是这样,我的血液也沸腾了,女主人。沸腾了,真的沸腾了。我的心在乱撞,我的脉搏在加速,我的胃里一阵汹涌,仿佛吹进了龙的气息,只要一想到会有一把明晃晃的铁锨插进菲戈之丘,铲啊,捣啊,我就恨不得杀了那个拿铁锨的人,女主人。我要让他死翘翘,还要追到来世去再杀他一回,我要把他杀了又杀。因为像他那样动不动就灭我们一族的恶棍,实在是罪大恶极,光让他死一回是远远不够赎罪的。不过,我刚才也说过,我是个懂法律的人,我也非常希望现在的误会能消除,不要惹出什么大屠杀来,搞得到处是血腥、惨叫和哭号,还让好多人的身子都分了家,这一块、那一块地钉在树上,而且用的都是前所未有的方式,你说呢?”小亚瑟举着他那块标准尺寸的警徽,好像举着一块盾牌,他盯着蒂凡尼,脸上的神情仍不平静,还掺杂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而蒂凡尼是个女巫,她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小亚瑟,”她说,“请你务必好好领会我的意思——你已经到家了,对吗?”
小亚瑟手里的盾牌掉了:“对,女主人,我知道我到家了。我身为一个警察,刚才实在不该说那些话。警察应该说的是法官呀,陪审团呀,监狱呀,审判呀,个人不应玩弄法律呀,这一类的话。所以,看来这块警徽我还是不要的好。真的,你说得没错,我到家了,而且我应该留下来,从此和自己的族人在一起。当然了,我希望大家的卫生标准能提高一些,那样就更好了。”
他的话赢来了菲戈人的一片掌声,蒂凡尼不太清楚大部分噼啪菲戈人是不是真正明白“卫生”这个词的意思,还是说他们鼓掌只是为了“遵纪守法”。
“我向你们保证,”蒂凡尼说,“再不会有人去碰你们的土丘了。我肯定会管好这件事的,你们听明白了吗?”
“哦,好啊,”小亚瑟说着,眼里涌出了泪水,“你能这么说,当然是很好的,女主人,可是你不在的时候怎么办呢?比如你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忙,要到处嗖嗖地飞来飞去,那时候可怎么办?”
所有的视线都投向了蒂凡尼,就连那些山羊的也不例外。蒂凡尼其实早就不做这种事了,她知道这样不礼貌,可她还是把小亚瑟提了起来,举到眼前。“我是丘陵地的巫婆,”她说,“我对你和其他所有噼啪菲戈人发誓,你们的家园永远都不会再受到铁器的威胁了。就算我不在的时候,我也能监督菲戈之丘这边的动态。这样一来,不论是谁,只要他还想活命,就不会来动你们的土丘。如果我言而无信,辜负了你们,就让钉子做成的扫帚拖着我飞过七重地狱吧。”
严格来讲,蒂凡尼心里想,她这番诅咒发誓实在是假大空,可是噼啪菲戈人认为,誓言如果没有涉及大量雷鸣电闪,没有夸大其词,没有鲜血淋淋,就不算是誓言。不错,用鲜血浸染过的誓言,确实会更显得像那么一回事。不过我是说到做到的,我一定会保证菲戈之丘再不受侵犯,她想,罗兰现在没有理由再拒绝我了。而且我还有个秘密武器呢——我已经得到了一位年轻女士的信任和友谊,而她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有她帮忙说情,他还好意思说“不”吗?
小亚瑟这下心里有了底,他欣慰地说:“你讲得很好,女主人。嗯,好了,我能不能借这个机会再代表我的族亲们跟你打听打听婚礼的事呢?我们对这方面了解得很少,都很感兴趣呢。你能给我们讲讲吗?”
现在如果跳出一个鬼怪来吓唬人,肯定挺可怕的,不过,被一群噼啪菲戈人围着追问人类婚姻生活的点点滴滴,给人的感觉好像更糟。蒂凡尼不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简简单单说了一声“不行”,用的是钢铁一样冷硬的声音,然后非常小心地把小亚瑟放回到了地面上。接着,她又补充说:“你们不该听这些的。”
“为什么?”傻伍莱问。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该听!我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记住这和你们没关系就行了。好了,先生们,如果你们没意见的话,现在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了。”
当然了,这群噼啪菲戈人当中有一些还会继续跟踪她,她想,他们向来都是这样。她回到了大厅里,凑到炉火近旁坐了下来。就算是在仲夏时节,这间大厅里也还是温度很低。石头墙上挂着壁毯,仿佛这样就能挡住一点石头的寒意。壁毯上都是常见的花样:身穿铠甲的一群人冲着身穿铠甲的另一群人挥动着宝剑、长弓和战斧。由于战事太嘈杂、太纷扰,他们大概每过几分钟就得停下来——这样的话,织毯子的淑女们才能赶上他们的进度。位置最靠近炉火的那个骑士是蒂凡尼最熟悉的。这一带所有的孩子都对这壁毯不陌生——每当有长者在一旁讲解的时候,孩子们就可以看壁毯、学历史了。不过总的来说,蒂凡尼小的时候还是更喜欢自己给毯子上那些骑士编故事,比如那边那个,他正在拼命奔跑,想追上自己的马;还有那个,他被马儿甩了出去,他的头盔上正好有个尖儿,结果他就大头朝下扎在了地上。就算是小孩子看到了,也知道这样待在战场上很不好。他们就像一群老朋友,永久地凝固在这一场战争中,而这战争的名字是什么,人们都已经不记得了。
然后……忽然间,壁毯上多了一个身影,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一个身影,他穿过战场,向蒂凡尼跑来。她呆呆地盯着他,只感觉自己越来越瞌睡。可是,她的头脑还有一小部分在运转,它告诉她一定不能睡,一定要做点什么。这样想着,她的手抓住了火堆外缘的一根木柴,她举起它,对准了壁毯。
壁毯年头太久,布料都朽了。它会像干草一样易燃的。
那个身影不跑了,谨慎地走了起来。她还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也不想看清。毯子上的骑士们都是用很朴拙的手法织成的,毫无透视感,就像小小孩的简笔画。
但是那个一袭黑袍的身影,一开始只是个遥远的小黑点,现在随着他的走近,却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了,现在……她能看见他的脸了,还有脸上那两个黑洞,就是距离这么远,她也能看到它们的颜色在变化,那是因为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身穿铠甲的骑士。现在,他又跑了起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那股臭味又弥散开来……这幅壁毯值多少钱?她有权为了自卫而烧掉它吗?不烧了它的话,那个可怕的家伙就要从里面冲出来了。哦,必须烧,必须的!
如果她是个巫师该多好啊!那样她就有能力召唤壁毯上的骑士,让他们和鬼魅人殊死一搏了。
或者,她还是继续当她的女巫也行,只是不要继续待在这个地方就好!她举起了噼啪响的木柴,狠狠地盯着那两个本应是眼睛的黑窟窿。只有女巫才能大无畏地逼视这种黑窟窿,它们简直都快把人的眼睛吸出去了。
只是,这两个黑窟窿真的好有催眠作用啊,现在她看到,他缓缓地左摇一下、右摆一下,像是一条游向猎物的蛇了。
“请你别这样。”
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话,相当出乎蒂凡尼的意料。那个声音挺急切,不过也挺友好的——那是艾斯克莉娜·史密斯的声音。
风是银色的,很冷。
蒂凡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仰望着冬日的天空。她眼角的余光瞟到几蓬枯草,它们在风中沙沙摇摆。可是说来奇怪,除了这么一点野景之外,旁边都还是大大的壁炉和作战的骑士。
“你现在千万不要动,”艾斯克莉娜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现在你所在的这个空间,这么说吧,是为了我们的需要才拼凑出来的,从你进入这里的那一刻起,它才存在。等你离开时,它也就消失了。严格来讲,按照很多哲学门派的标准,这个地方根本就不能算是存在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