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5:实习女巫和午夜之袍——BY:特里·普拉切特
丽迪莎摇了摇头,她长长的金色秀发在月光下更加光彩熠熠了:“我没听说过。我只知道我祖父喜欢钻研炼金术——当然了,只是业余爱好。他炼金炼得我们庄园的东翼都被炸没了。至于我妈妈……我实在想象不出她施魔法的样子,你能吗?”
“她?当然了!”
“呃,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她这个人本心还是不坏的。她说,她全部的希望就是我能用最好的样子生活。她自己的娘家人全都在火灾中丧生了,你知道吧。一个都没剩下。”丽迪莎说。
蒂凡尼没办法讨厌这个丽迪莎。你能讨厌一只困惑的小狗吗?可她还是忍不住说:“那么你呢?你的本心也不坏吗?我是说,在你做了一个偶人来代表我,然后把它大头朝下埋在沙子桶里的时候?”
丽迪莎的体内一定有极大的储水量,现在她又拿出了那种说哭就哭的架势。
“好啦,”蒂凡尼说,“其实我不在意的。不过,坦白说,我确实希望一切都只是咒语造成的!这样的话,只要把那个偶人拿出来,我们就可以把这件事情忘掉——如果是那样那就好了。请你千万别再哭了,你一哭,到处都要变得湿漉漉的了。”
丽迪莎抽了抽鼻子:“哦,这样就行了吗,好啊。只是,我不是在这儿施的魔法,我是在我们家弄的,在我们的藏书室里。”
她那句话的最后一个词在蒂凡尼脑海中叮当一响:“藏书室?有好多书的那种?”女巫是没必要和书打太多交道的,但是蒂凡尼读过自己找得到的每一本书。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从一本书中发现什么。“这个季节很少有这么暖和的晚上,”她说,“你们家也不太远,是吧?咱们走一趟如何?不出几个小时就可以回来的,到时候你还可以回房间去睡觉。”
自从见到丽迪莎以来,蒂凡尼第一次看到她微笑了,非常真诚的微笑。“这回我能坐在你前面吗?”她问。
蒂凡尼掠过丘陵低低地飞着。
月亮马上就要圆了,这是秋收时节的满月,像一枚血红的铜币。之所以有这种颜色,是因为烧麦茬的烟气弥漫在空中的缘故。只是,为什么燃烧冒出的青烟会让月亮变成红色的呢?蒂凡尼不明白,她这次飞行也不是为了思考这个问题的。
丽迪莎的样子就像进入了极乐世界。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这总比哭鼻子要好。丽迪莎比蒂凡尼只小八天,蒂凡尼知道这个,这是她曾经煞费苦心才搞清楚的。但年龄只是个数字,真正的感觉可不是这样的,事实上她觉得自己老得都够给丽迪莎当妈了。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佩特拉和安娜格兰姆还有山区的其他女巫都告诉过她:女巫是从心里衰老的,因为你要做的都是应该做的事,可它们没有一件是让人舒服的,全都让你胃里绞着劲地难受。你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而且总是当你孤孤单单、身陷黑暗的时候,偏偏会有各种难办的事冒出来等着你去办。有时候在边远的村庄里,年轻的准妈妈遭遇难产了,你多希望有个年长的接生婆在身旁,多少给你一些精神上的支持。可即便如此,真的到了生死抉择的时候,作出取舍的还是你。谁让你是女巫呢。而且有时候,你并不能在一好一坏之间作出选择,而是要两害相权取其轻——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确”的选择,有的只是……选择而已。
现在,她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洒满月光的草地上飞驰,轻轻松松地和她的扫帚保持着同步。它这样追踪了几分钟,然后转身一跳,隐入了月下的暗影里。
野兔冲进了火焰,蒂凡尼想,我有种感觉,我正像那野兔一样。
丽迪莎的家,吉普赛克家族的府邸位于白垩地的尽头,真的是尽头,因为白垩到了这里就没有了,变成了泥土和砾石。这里有宽阔的园地,高大的树木,成片的林子,房前还有一座喷泉。这栋房子大概已经把“府邸”这个词的意思发挥到了极致,它看起来像是用五六座大公馆粘到一起做成的:有附属建筑群,有侧翼,有一个好大的人工湖,还有一个白鹭形的风向标,蒂凡尼差点撞上它。“这地方住了多少人?”她一边问着,一边稳住了扫帚,降落到地面上。她本以为这里是一块草坪,落地以后才发现,草全都枯了,而且有三英尺多深。草丛中的兔子受了惊扰,跳出来四散奔逃。
“只有我和妈妈住在这里,”丽迪莎说着,跳下扫帚,踩得干草咔嚓作响,“当然了,还有仆人们。我们有好多仆人呢,不过不用担心,他们现在应该都已经睡下了。”
“你们两个人能用多少仆人呢?”蒂凡尼问。
“差不多两百五十个吧。”
“别开玩笑了。”
丽迪莎一边带着蒂凡尼向远处的一扇门走去,一边转过脸来继续解释说:“嗯,他们好多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我们的农庄上大概有四十个人,牛奶场有二十个,在林地干活的有二十四个,管理花园的有七十五个,分别负责香蕉温室、菠萝窖、甜瓜大棚、睡莲坞,还有鳟鱼池。其他人在宅邸和养老室工作。”
“养老室是什么?”
丽迪莎没有直接回答,她停住了脚步,手搭在锈蚀的黄铜门把手上:“你是不是觉得我妈妈这个人特别没礼貌、特别专横?”
除了说实话,蒂凡尼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虽然讲了实话也许会招来一场夜半啼哭,但她还是说:“嗯,我确实这么想。”
“你想得没错,”丽迪莎说着,转动了门把手,“但是她也有个优点,那就是,谁对我们忠心,她也会对人家好。我们家人向来都是这样的。我们的仆人就算是老了、病了、不中用了,也不会被开除。要是他们在自己家养老有困难,就可以搬到我们这边的偏房来住。事实上,我们现在的大多数仆人都是负责照顾那些老仆人的!我们可能有点老套,还有点自命不凡,落后于时代,但是,只要是在我们吉普赛克家服务过的人,都不用担心老无所依。”
那个怪模怪样的门把手终于被拧动了,门里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散发着一种……嗯,散发着一种……特别陈旧的气息。它给人的感觉只能用“陈旧”来形容,不过,如果给你充裕的时间让你来琢磨一下,你会说,这里其实弥漫着各种东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干枯的真菌、潮湿的木头、灰尘、老鼠,逝去的时光和旧书。是的,旧书自有一种属于它们的神秘气味。应该就是这样吧,蒂凡尼想,光阴在这里静静地死去,无人注意。
门那边有个架子,丽迪莎在上面翻了一会儿,点亮了一盏灯。“现在除了我,都没有别人到这里来了,”她说,“因为这里闹鬼。”
“没错,”蒂凡尼尽量平静地说,“是一个没有头的女鬼,她胳膊底下还夹着一只南瓜,现在正朝着咱们走过来呢。”
蒂凡尼也不太清楚自己说这话的动机何在,是期待着丽迪莎大吃一惊呢,还是干脆盼着把她吓哭呢?不过不管怎么说,她都没想到丽迪莎会这样回答:“哦,那是梅维丝。今年的南瓜早就熟了,我应该给她换个新的才对。这些南瓜总是用上一阵子就没那么好了。”然后她还提高了嗓门接着说,“是我,梅维斯,不用怕!”
只听叹息似的一声,无头女鬼转过身,沿着长廊走开了。
“给她南瓜是我的主意,”丽迪莎蛮有兴致地接着说,“原本她可难缠了。你知道吧,她老是想找她的脑袋。有了南瓜,对她来说多少是个慰藉。老实说,我觉得她也弄不清南瓜和脑袋之间的区别,可怜的家伙。她其实不是被斩首的,我想她一直都想跟所有人澄清这件事。她掉脑袋完全是一次意外事故,可能是她从楼梯上摔下来,又碰上一只猫、一把镰刀什么的,然后脑袋就掉了。”
真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整天哭鼻子的丽迪莎,蒂凡尼想,不过这里毕竟是她家嘛。表面上,她说的是:“还有什么鬼魂要介绍给我的吗?以防我突然被吓到哟。”
“呃,现在没有了。”丽迪莎说着,向走廊深处走去,“原先有个尖叫的小骷髅,后来我给了他一个旧旧的毛绒玩具熊,他就不叫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哦,还有,我们家族第一代公爵的鬼魂这些日子认准了餐厅旁边的洗手间,总要在那里出没,还好那个地方我们都不怎么用了。他老是喜欢在你上厕所的时候哗哗地拽链子,不过这已经比从前强多了,从前他会搞一阵血雨哗地浇下来。”
“你是个女巫呀。”这句话自动就从蒂凡尼嘴里冒了出来,她都来不及把它作为秘密保守在心里。
丽迪莎震惊地看着她。“别开玩笑了,”她说,“咱们都知道的,这怎么可能呢?金色长发、肤色白皙,出身高贵——呃,还算高贵吧——严格来讲,还算得上富有。我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女巫的,我只能是标准的淑女。”
“可是你知道,”蒂凡尼说,“仅仅根据童话书里讲的就决定一个人的未来,可能是不对的。一般来说,‘公主淑女系’的女孩看到不开心的无头鬼,是不会想到用南瓜安慰它一下的。至于用一个玩具熊让尖叫的骷髅止住尖叫呢,这一点很令我钦佩。威得韦克斯奶奶会说那属于‘心思学’的范畴。其实魔法说白了就是心思学和柏符搞怪道具的结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