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5:实习女巫和午夜之袍——BY:特里·普拉切特
公爵夫人正在抱怨:“没人管事,城堡都快变成一堆废墟了。说真的,这地方必须来一场大改造!对于这样的地方,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一切都要从严才是!天知道你这个未婚夫他们家族是干什么吃的!”
她的声音一顿,只听“啪”的一声,手杖又捅到了另一个匆匆路过的女仆身上。真可惜这个女仆走得还不够快,大概是她提的那一大篮子衣服太沉,否则她就能躲过这一劫了。
“当主子的必须严格起来,才能保证那些下人也尽职尽责。”公爵夫人继续说着,在大厅里搜索着下一个目标,“马虎懈怠的毛病是可以纠正的。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他们学得多快。你的言行都要注意,不能有丝毫的怠惰。也不要和仆人讲什么客气!包括不要对他们微笑。哦,你可能会想,愉快地微笑一下又有什么不好呢?可是就算最无邪的微笑,也会轻易转化成诡秘的佞笑,暗示着主仆之间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你在听我说话吗?”
蒂凡尼在一旁吃惊不小。这位公爵夫人轻而易举就让蒂凡尼做到了她觉得自己永远也做不到的事,那就是对罗兰的未婚妻产生了同情,此刻这位姑娘正站在她妈妈面前,像个沮丧的顽童。
这个丽迪莎的爱好之一(同时也是她生活中的一项主要活动),就是画水彩画。尽管蒂凡尼竭尽全力,想要克制住自己本性中不好的那些东西,想要对丽迪莎宽厚一点,可她还是止不住在想:丽迪莎看起来就像一幅水彩画——而且还是一幅水彩比较少、水比较多的情况下画出来的水彩画,总是给人一种没什么颜色,又湿漉漉的感觉。你还可以这么说,她是那么单薄,要是来一场暴风雨,她可能都会咔嚓一声断掉……虽然没人看得到她,但蒂凡尼还是感到一丝愧疚,赶快掐断了那些不怀好意的念头。然后她还感觉到,自己好像有点怜悯丽迪莎。啊啊啊,真可恶!
“好了,丽迪莎,再背一遍我教你的那首小诗。”公爵夫人说。
未来的新娘涨红了脸,她已经尴尬得不行了。她四处看了看,好像一只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小老鼠,不知道该往哪里跑才好。
“如果你……”她妈妈不耐烦地督促着,用手杖捅了她一下。
“如果你……”丽迪莎结结巴巴地说着,“如果你……如果你轻轻地握住荨麻,它会刺得你的手好疼呀,可是如果你狠狠地握住它,它就会像丝绸一样柔滑。人性也是如此,你对他们好,他们把你反咬,你对他们凶巴巴,他们才会乖乖听你的话。”
蒂凡尼意识到,随着丽迪莎那湿漉漉的小嗓门渐渐低落下去,大厅里变得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她倒是希望有谁能一下子忘情了,鼓个掌什么的,只不过那样一来,世界末日就要来了。这样的情形到底没有发生,只有未来的新娘看了一眼惊呆的众人,哭着跑掉了。可惜她的鞋虽然昂贵,却很不实用,否则她还能跑得再快些。蒂凡尼听到这双鞋在地上跺出了好响好响的咔嗒声,一路沿着楼梯上去了。然后过了不久,从楼上又传来“砰”的巨响,那是一扇门被撞上的声音。
蒂凡尼慢慢地走开了,此时她仅仅是一个淡淡的、不惹人注意的影子。她摇着头。罗兰为什么要这样?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娶谁不行呀!倒不是说非要娶她蒂凡尼,可是他为什么就要选择一个,呃——不是成心要说谁的坏话——弱成那样的女孩呢?
她的爸爸是公爵,她的妈妈是公爵夫人,她呢,却像一只倒霉的小鸭子——呃,做人应该厚道,可是这个丽迪莎走起路来真的就像一只鸭子。唉,是的,她确实像。要是你仔细观察你就能看出来,她走路时候两只脚是外八字。
要说起来的话,这一对母女(霸道妈妈加晦气女儿)都比罗兰的地位高!往后她们可是要堂而皇之地欺负他了!
现在想想,老男爵实在是另外一种人。嗯,没错,如果他在路上碰到村里的孩子们对他鞠个躬、行个礼什么的,他也会很高兴;他知道每个人的名字,还有他们的生日,他又总是那么彬彬有礼。蒂凡尼记得有一天他叫住她,对她说,“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请你爸爸有空的时候来看看我,好吗?”他是那么一位有权势的人,却还能对人如此客气,实在是难能可贵。
蒂凡尼的父母经常为了他而争论。往往是在她睡下以后:除了弹簧床垫吱吱嘎嘎的响声,还能听到父母近乎争吵的声音。爸爸会说:“你当然可以说他慷慨大方,可是你别忘了他家那些钱都是他们祖辈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妈妈就会反唇相讥:“我从没见过他搜刮什么!你说的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老百姓历来都得靠人家权贵保护不是?所以人家收点保护费也是情理之中的!”她爸爸就会愤愤地说:“保护?请问危险何来呢?来自另外一个挥着剑的权贵吗?我看咱们自己也能保护自己!”
说到这里,父母两人的谈话差不多就结束了,毕竟他们还爱着对方,这种爱即使不再热烈却也留有余温;再者,他们也并不想改变什么现状。
蒂凡尼抬眼向大厅的那一端看去,据她来看,其实不需要当权者去忙什么,只要让百姓管好他们自己的事就行了。
这个想法太具冲击力,让她感到一阵头晕,可是它却驻留在她的心里不肯离去。城堡里的卫兵都是本地人,要么就是娶了本地女人的外来户,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怎么办——就是村里人全都团结到一起,对新任男爵说:“喂,你可以留在城堡里,还可以住你的大房间,我们也还会供给你每日三餐,隔一段时间还会帮你打扫一下卫生,可是除了这些以外,这片土地现在是我们的了,你明白吗?”这个样子能行吗?
可能不行。不过她突然记起来,自己曾经让爸爸帮忙把家里那个旧谷仓清理出来的。她可以从那里入手,做点什么。至于具体做什么,她还要另行计划。
“喂,你!对,就是你,躲在阴影里那个!你是在那儿闲着没事吗?”
这下她回过神来了。她刚刚只顾着想问题,都忘了自己的隐形小把戏了。她从阴影里走出来,头上高耸着那顶尖尖的黑帽子。公爵夫人恼恨地盯着它。
是时候打破沉默了,只是这沉默太像坚冰,恐怕非要用斧头来砸不可。蒂凡尼有礼貌地说:“我其实最不会闲着没事了,太太,但我会尽力而为不辜负你的期望的。”
“什么?什么!你管我叫什么?”
大厅里的仆人们都不傻,他们纷纷跑动起来,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因为公爵夫人的腔调一听就像暴风雨的前兆,没有谁会愿意赶上暴风雨。
蒂凡尼也被这股怒气惊到了。她没做什么呀,公爵夫人为什么要这样冲她大吼呢?她只好接着说:“真对不起,太太。可是我实在没有管你叫什么啊。”
这番解释一点作用也没有——公爵夫人的眼睛眯得更窄了:“哦,我认识你。你是那个女巫——你跟着我们到了城里,天晓得你计划了什么罪恶勾当?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女巫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些多管闲事的家伙,专门煽动群众,让他们不满又多疑,你们都毫无廉耻,还是一群骗子!”
公爵夫人挺直了身板,逼视着蒂凡尼,好像自己刚刚赢得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她的手杖在地板上敲着。
蒂凡尼什么都没说,但这样保持沉默真的好难。她知道窗帘和柱子后面都有仆人在偷看她这边,还有人在从门缝里窥探。公爵夫人面带得意的笑容。
必须做点什么,让她老实一点。蒂凡尼感觉自己有责任代表所有女巫出面,让世人知道,这么无礼地对待女巫是不行的。可是如果蒂凡尼说出自己的想法,仆人们过后肯定会到处传闲话。她必须措辞巧妙。只是,还不等她想出什么,公爵夫人就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怎么着,孩子?你是不是在想着把我变成什么特别恶心的怪物呀?”
蒂凡尼已经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了。她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有些时候,事情真的就是那么让人忍无可忍。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没那个必要吧,太太,你已经够恶心的了!”
四周一下子变得好安静,不过还是有一些细小的声音能够被听到,比如柱子后面的某个卫兵在震惊之余用手捂住了嘴,偷偷地发笑,还有一阵扑哧声从窗帘后面发出来——那是某个女仆,她的状况和那个卫兵差不多。不过蒂凡尼印象最深的是楼上某扇门发出的“咔嗒”一声轻响。那是丽迪莎吗?她是在偷听吗?好吧,无所谓,还是看看公爵夫人吧,她现在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好像觉得蒂凡尼已经是她手心里的猎物了。
唉,不管是谁,听到刚刚那些无聊的谩骂,都不应该回击的。现在可糟了,公爵夫人一定会好好报复蒂凡尼,还有那些和她亲近的人,搞不好所有她认识的人都要受牵连。
蒂凡尼背上直冒冷汗。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哪怕是她面对冬神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从前在最倒霉的日子里再赶上安娜格兰姆闹乱子,她也没有这样过;甚至对付精灵女王的时候(这位女王其实还不是特别坏),她都没有这样过。公爵夫人真是胜过了她以往所有的敌人:她明摆着就是欺负你,而且欺负得让你忍不住要反抗,然后这就成了她进一步欺压你的口实,她还会殃及无辜的旁观者,再让他们把所有怨气都撒在你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