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5:实习女巫和午夜之袍——BY:特里·普拉切特
女仆们还在呆呆地听着,厨娘还在叫骂着,在这个慢速的世界里,她显得好丑陋:她的脸红得很狰狞,每次她张嘴都喷着口臭,她脏兮兮的牙缝里还卡着一块食物。蒂凡尼往旁边挪了挪。她的手是无形的,她可不可以把手伸到这个笨蛋厨娘的胸膛里,掐住她的心脏,让它别再乱跳了呢?
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问题。再说,事实上,如果你没有身体,你也是不可能抓住什么东西的。不过,也许她还是可以从细微处对他人施加一点影响?就算是那么一个庞然大物的厨娘,也会因为体内最微小的扰乱而崩溃吧。然后她的红脸膛就会乱颤,满口的浊气也将不保,大放厥词的嘴巴也终将闭住……
第一视力、第二思维、第三思维,甚至非常罕见的第四思维都冒了出来,在蒂凡尼脑海里犹如行星连珠那样排成队,大声疾呼着:“你刚刚那些念头可不属于我们!请注意你在想些什么!”
蒂凡尼的心魂匆匆冲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她差点摔倒了,幸好有普莱斯顿站在她身后,扶住了她。
快啊!好好想一想,柯伯太太其实也挺不幸的,她七个月前遭受了丧夫之痛,蒂凡尼对自己说,你小的时候她还经常给你吃饼干,还有,她和她的儿媳妇把关系闹僵了,都不能去看望孙儿孙女了。想想这些吧,她只是个喝醉酒的倒霉老太太,又听信了太多人的流言蜚语——比如那个讨厌的斯卜洛思小姐,就是一个造谣大户。好好想想这些吧,因为,如果你出手去打击报复她,你不正好就变成了鬼魅人想要你变成的那个样子吗?万万不能再让他钻空子影响到你了!
普莱斯顿在她背后咕哝着说:“我知道这么对一个女孩子说话可能不太好,但是小姐,你确实太能冒汗了,简直像一头猪!”
蒂凡尼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她随口回答说:“我妈妈向来都说马才最能出汗,人那只能叫发汗,对女孩子更是要斯文,只是发热而已……”
“是这样吗?”普莱斯顿高兴地说,“那你就是太能发热了,热得像一头猪!”
女仆们咯咯笑了起来,厨娘的怒骂已经吵得她们头晕眼花了,现在哪怕是笑一笑也是好的,蒂凡尼想,也许普莱斯顿是给她解了围。
柯伯太太却猛一用力、站了起来,晃动着一根手指头威胁着蒂凡尼——只是她站得实在太不稳当了,随着她左摇右晃,被她的手指头威胁到的,有时候是普莱斯顿,有时候是女仆中的某一个,有时候则是一架奶酪。
“你别想糊弄我,你这个阴险的小贱人,”她说,“人人都知道是你害死了老男爵!他的护士看见你了!你怎么还敢在这个地方露脸?你是不是还想把我们所有人都害一遍,我可不吃你那套!我恨不得大地现在就裂个口子把你吞进去!”她咆哮着,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忽然,只听“砰”的一声,地板又“吱嘎”一响,然后随着一声尖叫,厨娘就掉进了地窖。
第十章?快要融化的女孩
“阿奇小姐,我必须请你离开我们白垩地了。”男爵板着脸说。
“我不走!”
男爵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蒂凡尼想起来了,罗兰有时候是可以变成这样的,而且更糟的是,公爵夫人还坚持要留在他的书房里,参与这场会晤,她还特地安排了她的两个卫兵在场。除此之外,这里还有男爵的两个卫兵。来了这么多人,书房里都快塞满了。两方面的卫兵彼此怒目相向,不遗余力地展露着敌意。
“这里是我的领地,阿奇小姐。”
“可是我也有我的权利!”蒂凡尼说。
罗兰像法官似的点点头:“你提到的这一点确实很重要,阿奇小姐,不过我必须很遗憾地告诉你,其实你并没有什么权利。你不是佃户,也没有自己的土地。所以,简单来说,你一无所有,权利也就无从谈起。”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都没有抬头,眼睛盯着面前的那张大纸。
蒂凡尼伸出手,把那张纸从他手底下一把抢了过来,还不等卫兵们作出反应,她就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你怎么那个样子跟我说话啊,连正视我都不敢!”可是她清楚罗兰话里的意思。她爸爸是个佃户,他有权利。她却没有。“听着,”她说,“你不能就这么把我赶走。我没有做错什么。”
罗兰叹了一口气:“我真的希望你能理智一点,阿奇小姐,既然你执意说自己是无辜的,那我只好来为你陈述一些事实了。你亲口承认,你把派迪家的孩子安珀从她父母身边带走,送去和噼啪菲戈人住在地洞里。你觉得这么对待一个年轻女孩子合适吗?我听卫兵们说,那些噼啪菲戈人住的地方蜗牛挺多的。”
“请你等一等,罗兰——”
“你应该称呼我未来的女婿为‘男爵大人’。”公爵夫人不客气地插嘴说。
“否则呢,你就会用手杖打我,是吗,尊敬的夫人阁下?你要狠狠地握住荨麻了是吧?”
“你好大胆子!”公爵夫人说着,眼里迸出了怒火,“罗兰,我身为你这里的客人,却要受到这种轻慢的对待,你觉得这样好吗?”
他可能是真的听糊涂了。“我完全不清楚你们在说些什么。”他说。
蒂凡尼向着公爵夫人一指,对方的卫兵赶紧伸手去拿武器,两个城堡卫兵不甘落后,也连忙拔剑。等他们好不容易把剑拔出来,握在手中的时候,公爵夫人的毒舌已经开始搅动了:“你根本就不应该容许这种犯上作乱的现象发生,年轻人!你是堂堂男爵,你已经通告过这个……这个家伙,让她离开你的领地了。她明显就是个祸害,如果她拒不听命,还用我告诉你该怎么办吗?她父母可都是你的佃农。”
听到自己被蔑称为“家伙”,蒂凡尼已经火冒三丈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更是她没想到的,年轻的男爵摇了摇头说:“不行,她的父母都是好人,我不能因为她走上歪门邪道就迁怒于他们。”
“歪门邪道”?这个说法比“家伙”还可恶!他怎么敢这么说她!她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不可能有胆量这么说的。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放肆过,他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都没有过。当他们还仅仅是蒂凡尼和罗兰的时候,从来没有过。不过,他们两个的关系确实很奇怪,可能因为那其实不算什么关系。他们不是因为相互吸引而走到一起的,他们纯粹是被外部力量推到一起的。她是女巫,这意味着她自然而然就和村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而他是男爵的儿子,这也意味着他和村里的孩子们不一样。
而他们两个人的错误就在于,他们觉得,既然他们都和别人不一样,那么他们两个就应该一样。慢慢地,他们才发现自己想错了,这种滋味并不好受。而他们说过的一些伤害对方的话,也都让他们感到懊悔。若说他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呢,又不属实,因为他们之间原本就从未开始过什么。对,没有真正开始过什么。也许现在这样对他们两个都好。嗯,肯定的,对谁都好。
回顾从前,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过,这么冷淡,这么谨小慎微又愚蠢透顶。蒂凡尼希望他这一切恶劣表现都是那个倒霉的公爵夫人教唆的,可是她心里又知道,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还有别的原因。她必须多加小心。现在,眼看他们那样紧盯着她,她不禁感叹,在一个人的身上,智慧和愚钝可能永远是并存的。
她端起自己的椅子,把它往书桌前一摆,再往上一坐,合拢双手,说:“我真的很抱歉,男爵大人。”她又转脸向着公爵夫人,低下头说:“我也觉得很对不住您,夫人阁下。我一时忘了自己的地位。我再不会这样了。真的要多谢您的指教。”
公爵夫人哼了两声。蒂凡尼本来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对她怀有更多蔑视了,可是,听听她这种哼声。她就这么来回应我的主动让步吗?要想羞辱一个心高气傲的年轻女巫,光哼哼这么两声是不够的——你必须说几句特别刻薄、让人恨之入骨的话才行呢。说句实在话,这位夫人哪怕朝这个方向努力一下也好啊。
罗兰瞪眼看着蒂凡尼,一看就是被惊到了。她还要让他更找不着北一点,于是就把那团揉皱的纸递给他,然后问:“我还有什么别的罪行需要您处理的吗,男爵大人?”
他拼命想了一会儿,动手把那张纸在桌上铺平、捋顺,然后说:“还有我父亲的死,还有他保险箱里钱财的失窃。”
蒂凡尼蛮配合地对他微笑了一下,让他如坐针毡:“还有别的吗,男爵大人?我非常希望一次性就把所有问题都解决掉。”
“罗兰,她肯定又想玩弄什么花招,”公爵夫人说,“你小心一点。”她对着卫兵们挥了挥手,“你们也都要戒备起来,听清楚了!”
卫兵们有点困惑,他们已经在戒备着了(而且因为紧张,已经比平时要戒备得多了),怎样才能更戒备呢?他们只能拼命挺直身子,让自己显得更高一点。
罗兰清了清嗓子:“咳咳,那我们就再来添上厨娘的事,我听说她是刚辱骂过你,然后就摔死了。好了,你明白我刚刚这几项指控的意思吗?”
“不明白。”蒂凡尼回答。
罗兰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呃,为什么?”
“因为我没觉得你是在指控什么,男爵大人。你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宣布说是我偷了钱、害死了你父亲和厨娘。你只是在我面前含沙射影,好像想靠这个把我吓倒,看我哭着认罪。可惜女巫是不会随便哭的。我还要提个要求,恐怕是别的女巫没有提过的。我要求举办一次审判会。正规的审判会。必须有人证物证什么的。还要让那些背后嚼舌头的人走到明处来说话。还要有一个陪审团,专门由我这样的人组成。这样才公平合法、不侵犯人权。我说完了,谢谢。”她站起来,转身向门口走去,门外堵着一群乱哄哄的卫兵。她又看了看罗兰,微微低头屈膝行了个礼:“等你百分之百有把握可以逮捕我的时候再来找我吧,男爵大人,现在,我要回去了。”在场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向门外那群卫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