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5:实习女巫和午夜之袍——BY:特里·普拉切特
“那还要你的魔法干什么呢?”
蒂凡尼摇了摇头:“你所说的魔法,是用来让他免受病痛之苦的,而且你不要以为这么做不需要付出代价!我见过很多人最后的光景,我跟你担保,你爸爸走得是很安详的,他临走时候回想的都是往昔的快乐时光。”
道道泪水滑过了罗兰的面颊,蒂凡尼能感觉到一件事:他很恼火自己这副样子被她看到。可是这样的恼火真是没道理,何必认为哭了就有失身份和尊严呢?
她听见他喃喃地说:“你能把我这份忧伤带走吗?”
“对不起。”她轻声回答,“每个人都这么问我。可是就算我有这个本事,我也不会这么做。你的忧伤是属于你的。只有时间和泪水能把它带走,那就是时间和泪水存在的意义。”
她站了起来,握住安珀的手。安珀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男爵。
“我要带安珀回我家去了。”蒂凡尼说,“我看你应该好好补个觉。”
没有回答。罗兰还是坐在那里,盯着桌上的文件发呆,好像被它催眠了一样。
那个倒霉的护士,蒂凡尼想,我早该想到她会兴风作浪的。毒药总会遇到需要它的人,当鬼魅人的恶毒心思遇到斯卜洛思小姐的时候,她心里的热闹程度大概不亚于欢呼的人群再加一支小型铜管乐队在旁边伴奏吧。没错,这个护士准会张开双臂欢迎鬼魅人。她正是那种他想要的宿主,会给他力量——嫉恨和傲慢的力量。可是我自己清楚,我没有做错什么,蒂凡尼对自己说。呃,我真的没做错什么吗?我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看我做过的事,而每个人这样看待自己的时候,都不会觉得自己是做错了的。唉,真烦!人人出了问题都来找女巫,出了麻烦又都来责怪女巫!可我也不能说大家所有这些消极态度都是鬼魅人煽动起来的。我只希望能有个什么人——不是珍妮——不在乎我的尖帽子,能来跟我平等地聊一聊。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是啊,我该怎么办?阿奇小姐,你能提点什么建议吗,阿奇小姐?你平时那么善于替别人提建议。嗯,好吧,我建议你先睡一会儿。你昨天晚上睡得可不太好,身边是普劳斯特太太那么一个打呼噜冠军,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还有,我也不记得你最后一次规规矩矩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对了,我能不能再指出一点:你是在自己和自己说话噢。
她低头看了看罗兰,他消沉地坐在椅子上,两眼无神。“我说我现在要带安珀回家去了。”她说。
罗兰耸了耸肩。“好啊,反正我也拦不住你,是吧?”他讽刺地说,“你可是女巫啊。”
蒂凡尼的妈妈默默地给安珀收拾出了一张床。大卧房的另一端是蒂凡尼自己的床,她爬上去倒头就睡着了。
她是在熊熊的火光中醒来的。房间里到处是火焰,闪烁着橙黄和鲜红的光,轻柔地燃着,像厨房里的炉火。倒是没有烟,虽有一股暖意,实际上却没有什么东西烧着。好像这火是她的朋友,顺路来拜访她一下,并无他图。她能听得到火焰窸窣作响。
蒂凡尼着迷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托起了一小朵火焰,好像那是一只娇弱的小鸟。它在她的指尖上似乎冷却了,她对着它吹了一口气,它又“噗”的一下恢复了生机。
蒂凡尼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它也在燃烧)。如果这只是个梦,那它模仿这张旧床平日里哐哐当当的响声可是模仿得够像的。安珀平静地躺在另一张床上,盖着一块火毯;就在蒂凡尼看着她的时候,她翻了个身,火毯也跟着一起变动了位置。
身为女巫,你不会因为自己的床着了火就到处跑着大喊大叫。毕竟,这不是一般的火,它并不伤人。所以这可能是我想象出来的,她想,不伤人的火。野兔冲进了火焰……是不是有人想要告诉我些什么?
无声无息地,火焰熄灭了。窗口有什么东西几乎无法察觉地一闪而过。蒂凡尼叹了一口气。噼啪菲戈人真是不轻言放弃啊。从九岁时候开始,她就知道他们每天晚上都来守护她。直到现在,他们还是这样。所以她洗澡时都要泡在大浴盆里,还要拉上帘子。虽然说她这里其实没有什么是噼啪菲戈人有兴趣一看的,不过,为保险起见,还是要把防护措施做好。
野兔冲进了火焰。
这话听起来真像是谁留给她的暗语,需要她去领悟其中的深意。可谁会让她这样猜谜呢?也许是那个暗中观察过她的神秘女巫?征兆一类的东西固然很好,可是有时候,要是人们能把要传达的意思清楚明白地写出来,就更好了!不过,要是不理会这种琐细的念头、小小的巧合,也是不行的:那些忽然涌现的记忆和想法,往往来自你思想中不为你熟知的一部分,它们是在努力向你传达某种信息——你在日常生活中无暇顾及的信息。不过,既然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谜团总可以先等一等了,别的事可等不及。她还是先去城堡看看比较好。
“那天,我爸是不是狠狠揍了我一顿?”安珀平淡地问着,她们两个正在一起向着城堡的灰色塔楼走去,“我肚子里的宝宝死了吗?”
“是的。”
“哦。”安珀回答了一声,声音还是那么平淡。
“嗯,”蒂凡尼说,“我很难过。”
“我只是模糊有些印象,具体怎么样都记不清楚了,”安珀说,“就是有一点那种……晕晕乎乎的的感觉。”
“那是安定咒的作用。珍妮一直帮你恢复来着。”
“我知道。”安珀说。
“是吗?”蒂凡尼问。
“是的,”安珀回答,“可是我爸爸呢,他会有麻烦吗?”
要是我告诉大家你被他打成什么样,他就会有麻烦了,蒂凡尼想,至于到底怎么惩罚他,还是让村里的女人们去定吧。说起来,村里人教训孩子的时候,如果是男孩子,大人出手往往会比较重。那帮男孩也确实该打,他们全都是些标准意义上的捣蛋鬼。可是,把安珀这么一个女孩子打成那样?那就实在不应该了。“咱们还是聊聊你男朋友吧。”蒂凡尼转移了话题,“他是不是个裁缝?”
安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开朗了起来,她微笑的时候,周围的世界都会显得明亮起来。“哦,是啊!他爷爷去世以前,教了他不少东西。只要给他布料,他差不多什么都能做,我的威廉就是这么厉害。大家都说他应该去找个裁缝铺当学徒,过不了几年,他自己都能当师傅呢。”说到这里,安珀耸了耸肩,“可是当学徒要交学费,他妈妈没钱,供不起他。哦,他的手那么巧,总是和他妈妈一起给人做紧身衣,还有漂亮的结婚礼服。那可都是用绸缎做的呢。”安珀自豪地说,“人家都跟他妈妈夸他们家的针线做得好!”瞧她容光焕发的样子,一看就是很为她的威廉感到骄傲。蒂凡尼看着她欢乐的脸,却不免注意到,虽然有凯尔达为她治疗过,那脸上的伤痕却还是清晰可见。
这么说,这位男朋友真是个裁缝,蒂凡尼想,对于农夫派迪那样满身腱子肉的大块头来说,裁缝简直就不算男人,手指头软软的,整天只会待在室内舞针弄线。如果他缝的是女装——派迪肯定觉得自己家本来就破落,再来这么个女婿,就更晦气、更丢人了。
“安珀,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蒂凡尼问。
“我想去见我妈。”安珀回答得倒是挺干脆。
“要是碰到你爸也在呢?”
安珀转过脸来看着她说:“那,我也不会有什么想不开的……拜托你也别对他太狠,别把他变成猪什么的。”
让他当一天猪倒是对他没什么坏处,蒂凡尼想。不过安珀刚才说“我也不会有什么想不开的”那句话的时候,神情倒有几分像凯尔达。在黑暗的世界里听到这么一句话,真像看到了一线光明。
在蒂凡尼的印象里,城堡不到晚上门是不会关上的。白日里,城堡肩负着多种功能,有时是村公所,有时是木匠和铁匠干活的地方;每逢下雨天,孩子们又会把这里当成游戏场;到了丰收季节,谷仓不够用了的时候,城堡又可以在雨天暂时用来储存干草和粮食。村民的居住条件都不宽敞,最大的村舍也大不到哪里去。如果你渴望片刻的安宁,或是想找个地方琢磨些问题,找个人聊聊天什么的,那就到城堡来,准没错。
新男爵回来已经有一天了,人们的情绪也平复了许多,不过,当蒂凡尼走进城堡的时候,看到的仍是一片繁忙景象。当然,没有前一天那么热火朝天了,人们也不似先前那么多话。也许,出现这种状况是因为罗兰未来的岳母——公爵夫人正在大厅里昂首阔步地巡视,不时还用手杖在别人身上捅一下。蒂凡尼第一次看到她捅人的时候,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瞧,她又捅了一下——那是一根亮闪闪的黑手杖,末端有一个银疙瘩。一个女仆提着一篮子要洗的衣服走过来,结果就中了她一招。这个时候蒂凡尼才注意到,罗兰未来的新娘躲在公爵夫人身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似乎是不好意思和这个拿着手杖到处捅人的妈妈走得太近。
蒂凡尼本想走上前去说教公爵夫人一番,可是四下一打量,她又想出一个新主意。她后退了几步,一下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这是她很擅长的一个把戏。它并不是真正的隐身术,只是让人们不再注意你罢了。这样伪装了一下之后,她溜到公爵夫人母女近旁,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其实应该这么描述:是公爵夫人在说,她女儿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