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5:实习女巫和午夜之袍——BY:特里·普拉切特
但是他守护似的目光总是那么机警,搞得别人都不自在了。普莱斯顿看东西的时候确实特别全神贯注。真的是全神贯注,那些东西都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们是被人看了。蒂凡尼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是他想的东西一定很多很多。
“嗯,这么说吧,我必须跟你承认,我从来没考虑过你说的这个问题,‘谜团’这个词嘛,”蒂凡尼斟酌着说,“确实有一种金属的质感,还滑溜溜的。”
“我喜欢字词,”普莱斯顿说,“‘饶恕’,听着不正是那么一回事吗?就像一块丝绸手绢轻轻地飘落下来,覆盖住过往的仇怨。还有‘窸窣’呢?你觉不觉得它听起来很像什么人在悄悄地密谋什么,像那幽暗处的秘密……对不起,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嗯,我确实觉得有点不对。”蒂凡尼说着,看着普莱斯顿布满忧虑的脸庞。“窸窣”是她特别喜欢的一个词,除了她自己以外,她从来都没见过有谁知道它的,“你为什么要当卫兵呢,普莱斯顿?”
“我不太喜欢放羊;也不够强壮,当不了庄稼汉;手太笨,做不成裁缝;又怕淹死,不敢跑去当水手;我妈教我读书写字,我爸很不赞同。因为我干不了什么正经工作,家里人就打发我去欧姆教廷当实习牧师。我倒是挺喜欢那里的,在那儿能学到很多有意思的词,可是他们又把我赶出来了,因为我太爱提问题,像什么‘这是真的吗’一类的。”他耸了耸肩,“其实我挺喜欢当卫兵的。”他伸手从护胸甲里掏出一本书来(在那块护胸甲后面,一座小型图书馆都藏得下),接着说道,“只要别让人看见,你就可以随便看书;你在执勤过程中遇到的那些形而上的问题也挺有意思的。”
蒂凡尼眨了眨眼:“我有点没跟上你的思路,普莱斯顿。”
“是吗?”他说,“嗯,举个例子吧,我值夜班的时候,如果有人到了城堡门口,我肯定要问‘是谁来了,是敌是友?’对吧?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当然是‘没错’。”
蒂凡尼想了一会儿,觉得不对。现在她有点明白普莱斯顿为什么从事这份工作会遇到障碍了。他还在接着说:“如果门口来人回答说‘朋友’,谜团就开始困扰我了,因为他说的很可能是谎话。可是我那些夜游归来的同事们也很机灵,他们发明了绝密语来回答我的问题,那就是,‘别埋头看书了,普莱斯顿,快开门让我们进去’。”
“什么是‘绝密语’?”蒂凡尼不是很明白。这个普莱斯顿真是蛮神奇的,他能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字攒成一个还有点意义的词,这种人不是很多见吧。
“‘绝密语’就是一种暗号,”他解释说,“严格来讲,它指的是你的敌人学不会的那种词。比如,假设公爵夫人是敌人,那我们就应该选择‘请’这个字来做绝密语。”
蒂凡尼强忍住才没有笑出来:“你脑子这么灵,早晚要给你惹麻烦的,普莱斯顿。”
“嗯,不过脑子灵总还是有点好处的。”
远处的厨房里传来一声尖叫。人和动物的区别之一就是:听到危急的呼叫,人会往那里跑,动物却是赶紧逃。蒂凡尼紧跟在普莱斯顿后面跑进了厨房,已经有别人先于他们赶到了。几个女仆正在安慰厨娘柯伯太太,她正坐在椅子上抽泣着,一个女仆在帮忙把一条毛巾缠到她胳膊上。地板上冒着水汽,一口黑乎乎的大锅侧翻在地上。
“我告诉你们,它们就在那儿!”厨娘抽咽着说,“它们扭啊扭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样子。它们还又踢又踹,喊着‘妈妈!’。它们的小脸,我永远也忘不掉!”说着,她又哭起来,哭得那么凶,都快断气了。蒂凡尼冲着离她最近的一个厨房丫头招了招手,对方却好像挨了打一样,直往后退。
“嗯……”蒂凡尼说,“有没有人能告诉我怎么了——你拿那个桶干什么?”这话是对另一个女仆说的,她正忙着把一只大桶从地窖里拽上来,在一片纷乱当中突然听到有人问话,她吃了一惊,手一松,桶掉了,碎冰撒了一地。蒂凡尼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姑娘们,烫伤是不能用冰来冷敷的。你们可能觉得冷对热是个调解,其实不然。搞些茶水弄得温凉些——不要太冷了——让她把胳膊泡到里面去,至少泡一刻钟,这样才对,听清了吗?好。现在麻烦你们告诉我一下,到底怎么了?”
“锅里刚才全是青蛙!”厨娘尖声喊着,“那本来是一锅布丁,我把它放到火上去煮,可是我再把锅盖打开的时候,锅里就全是小青蛙了,它们全都在喊妈妈!我早就说过,而且跟所有人都说过,一个地方又是办葬礼又是办婚礼,肯定会招来霉运的,肯定的。我敢说这都是魔法在捣鬼,准是这么回事!”这话一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说溜嘴了,慌忙伸手捂住了嘴。
蒂凡尼不动声色地站着。她往那口锅里看了看,然后又往地板上看了看。她看不到哪里有青蛙,只看到两大坨布丁,还裹在纱布里,留在锅底。她把它们捡出来(它们还热着呢),放在桌上,那些女仆一见它们,都连忙往后退去。
“很棒的葡萄干布丁,”她轻快地说,“没什么可怕的。”
“嗯,我也注意过,”普莱斯顿说,“有时候沸水翻腾的样子很奇怪,有好多小水花溅起来又落下去,我觉得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柯伯太太才以为她是看到了青蛙吧?”他凑近了一些,对蒂凡尼低声说,“很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瓶上好的奶油雪利酒,我能看到它在那边的架子上,已经差不多空了,还有那边那只孤零零的酒杯,就是丢在洗碗池里那只。”蒂凡尼一下子对他非常敬仰,她都没有注意到那只酒杯的。
每个人都在看她。必须有人说点什么,既然没有别人来说,那么就由她来吧。
“我想,老男爵的去世让我们的情绪都有些波动。”她说到这里,就不得不停住了,因为厨娘在椅子上一下坐得笔直,还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头指着她。
“只有你除外,你这个家伙!”她控诉着,“我看到你了,哦,就是你,我看到你了!老男爵不在了,所有人都在哭在喊,只有你没有!对,你没有!你趾高气扬,走来走去,对着比你年长、比你能干的人发号施令!就跟你奶奶当年一个样!人人都知道你那点破事!你想攀附我们的少爷,他不要你,你就把老男爵干掉,为的是报复他!你的罪行都被人看见了!哦,天啊,现在可怜的少爷悲痛得快要发疯了,他的新娘子也以泪洗面,连房门都不肯出!哦,你心里还不知道笑得有多欢呢!好多人都说婚礼应该取消!我打赌你肯定很高兴吧?你的阴谋诡计得逞了,可以往黑帽子上插根羽毛庆祝了,真不错!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那副德行,还有后来你跑到山里去那个时候。人人都知道,山里人又怪又野蛮,结果,等你回来以后呢?你变成什么样子了?哼,你变成了一副无所不知、目空一切的样子,把我们都看得像粪土一样,还想方设法破坏罗兰的生活。还有更不像话的!不信去问问派迪太太!别跟我说什么没有青蛙!我肯定没看错,肯定有青蛙!就是青蛙!它们全都是——”
蒂凡尼使出了心魂脱壳术。她现在对这一招也很擅长了。嗯,没错,有时候她对着动物来练习,不过它们不太好糊弄:就算只有一缕属于你的思绪飘到它们身边,也会让它们紧张不安,进而逃走。可是对人呢?人是很好糊弄的。只要你的身体留在原地,不时眨一眨眼睛,也别忘了呼吸,别摔倒,还有,继续其他一些不需要心灵在场、身体也会表现的小动作,别人就会以为你还在那里。
现在,她的心魂飘向了那个醉酒的厨娘,对方还是那样,一会儿嘟嘟囔囔,一会儿大喊大叫,下巴上沾着唾沫星子,重复着那些怨毒的、伤人的蠢话。
现在,蒂凡尼闻到那股臭味了。它虽然微弱,却肯定存在。她不禁想,要是我一下转过身去,会不会看到那张只有两个黑洞的脸呢?不会吧,肯定还没到那个地步。也许他只是正在想着她而已。她应该逃跑吗?不,贸然逃跑的话,也许会正好撞上他而不是逃离他。他有可能无处不在!不过她至少可以结束眼前这幕闹剧。
蒂凡尼一般都很小心,不从人们的身上穿过去。这种穿越并非不可能,尽管从理论上来讲,此刻的她像思想一样无形,但从一个人身上穿过去还是会像从一片沼泽里穿过去一样——又黑、又黏、又不舒服。
她已经从厨房丫头们的身边走过去了,她们都好像被施了催眠术一样,呆立在那里:当她使用心魂脱壳术的时候,时间的流速就好像总是会变得很慢。
没错,那瓶雪利酒确实差不多空了,一袋土豆的后面还藏着一个已经空了的瓶子,刚好能被她瞧见。柯伯太太身上全是酒气。她向来喜欢抓住机会尝一口雪利酒,或者再尝第二口。这可能是厨子这一行的通病,还有一个通病就是赘肉乱颤的三层下巴。可是那股臭味怎么解释呢?它是从何而来的呢?那些恶言恶语都是柯伯太太一直想说的吗,还是鬼魅人灌输给她的呢?
我什么错事也没有做,蒂凡尼又对自己说了一遍。牢记这一点可能是有用的。可是我也有做得不够聪明的地方,这个我也不应该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