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5:实习女巫和午夜之袍——BY:特里·普拉切特
伍莱低头看着火柴,好像他从没见过火柴似的,然后他把它藏到了背后,又盯着自己的脚看了又看。这样的表现,在此时的形势下,也算是够勇敢的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女主人。”
“你瞧,”蒂凡尼说着,感到风在他们身边呼呼地刮,“扫帚头要是烧秃了,航向就控制不好了,咱们正在从高处往下掉,飞行速度却还是快得吓人。你能不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呢,伍莱?”
傻伍莱把细小的手指头伸进耳朵,掏呀掏呀,好像想从自己脑子里掏出什么答案似的。然后他豁然开朗地说:“咱们不能着陆吗,女主人?”
蒂凡尼叹了一口气:“我当然很想着陆,伍莱,可是你明白吗,咱们飞得很快很快,地面却一动不动。如果我们这个样子着陆的话,只会酿成人们通常所说的‘坠毁事故’。”
“我又没说让你降落到硬硬的地上,女主人。”伍莱说。他往下指了指,接着说:“我只是在想,你可能愿意落到那里去。”
蒂凡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下面是一条长长的、白色的土路。在路上,距离他们不远的前方,有一个长方形的东西正在移动,速度几乎和扫帚一样快。
她一边看着,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然后说:“我们还是应该飞得再慢一点才好……”
于是,那柄冒着烟的扫帚就带着一个神情紧张的女巫,还有二十多个噼啪菲戈人(他们都把自己的苏格兰裙张开,为的是起到减速的作用),终于降落到了那辆“兰克里至安卡·摩波”邮政包裹特快马车的顶上。
马车的弹簧部件质量很好,车夫也很快地恢复了对惊马的掌控。然后他一言不发地从座位上爬下来,白色的尘埃也渐渐在路面上落定了。这个车夫长得五大三粗,每走一步都要皱一下眉,他一只手握着吃了一半的奶酪三明治,另一只手毫无疑问拿的是一截粗粗的铅管。
他抽了抽鼻子说:“这件事我必须上报主管。车上的漆都刮坏了,看见没?漆面损坏的时候必须上报。我最讨厌打报告了,我写东西从来都很费劲。可是没办法,必须写,谁让损坏的是漆面呢。”说完这些,那块三明治,更要紧的是,还有那根铅管,都被他塞回了肥肥的大衣里,蒂凡尼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自己都对此感到惊奇。
“我真的非常抱歉。”车夫把她从车顶上扶下来的时候,她说道。
“你不用对我说抱歉,你知道吗,你对不起的是车上的油漆。我跟他们说过,瞧,我跟他们说过的,路上会有洞穴妖怪,会有小矮人,会有别的麻烦……哼,你知道其他车夫都是怎么赶车的吗?他们怕太阳晃眼,差不多总是眯着眼睛。”
蒂凡尼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车夫进一步检查着车子受损的情况。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她的尖帽子。
“哦,”他干巴巴地说,“是个女巫。我猜你是第一次出门吧。小姐,你知道我车上运的是什么吗?”
事情还能糟糕到什么程度?蒂凡尼一边想一边问道:“装的是鸡蛋?”
“嚯,”车夫说,“要是鸡蛋就好了。是镜子,小姐,只有一面镜子。不过,不是平面的那种,而是一个球形的,我这也是听别人说的。他们说它包装得非常好,非常严实。当然了,事先谁也不知道会有人从天上掉下来,砸在它上面。”他的声音听不出生气,只显得好累,好像他每时每刻都准备着遇到什么倒霉事一样。“镜子是矮人做的。”他又说,“他们说,它价值一千多块安卡·摩波币呢。你知道这镜子是干什么用的吗?是挂在城里大舞厅里的,就是有钱人去跳华尔兹的那个地方。像你这种好人家的女孩子其实不应该知道这些,因为按照报纸上的说法,跳那种舞会让人腐化堕落。”
“哦,天啊,好可怕啊!”蒂凡尼说着,她感觉车夫正在期待她作出这样的回应。
“唉,我还是去检查一下镜子的损坏情况吧。”车夫说着,费力地打开了车厢的后门。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箱子,占了好大的地方。“箱子里主要填的是稻草。”他说,“帮我一下,把它弄下来,行吗?要是听到箱子里有哗啦哗啦响的声音,咱们两个就都完了。”
真的动手抬起来,蒂凡尼觉得箱子其实没有她想的那么沉。不过,他们还是很小心地把它放到了路上。车夫伸手在稻草里抓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镜子球,又把它举起来,好像举起了一件稀世珍宝。它也确实算得上一件珍宝,光彩夺目,还有道道光束从它的表面射向四周。就在这一刻,车夫突然痛苦地尖叫一声,手松了,球也掉了。球落到地上,碎成了千万片。有一瞬间,空中的碎片映出了千万个蒂凡尼;而车夫呢,蜷缩着身子,倒在了路上,被一团团白色尘埃包围着。车夫呜咽着,碎玻璃纷纷落到了他的身旁。
紧接着,痛苦地呻吟着的车夫就被一圈噼啪菲戈人围在了当中。他们全都武装到了牙齿(尽管他们已经掉了好多牙齿),身上的武器除了大砍刀外,还有大头棒、斧子、棍子,以及另一把大砍刀。蒂凡尼完全不知道他们刚才藏在哪儿。一个噼啪菲戈人,就是在一根头发后面也能藏身的。
“不要伤到他,”她喊,“他并不是想对我怎么样!他只是突然发病了而已!你们还是先帮帮忙,把这些碎玻璃收拾干净吧!”她在路上蹲下来,拉起了车夫的手:“先生,你有错骨病吧,你得这种病多久了?”
“哦,二十年了,小姐,我一直忍受着这种病,好苦啊。”车夫疼痛难忍地说,“马车总是颠簸,你知道吧。我挂了吊带,可还是不管用!因为这个病,我五天里能有一天晚上睡个好觉就算不错了,不骗你,真是这样。有时候我打个盹,翻个身,然后骨头咔嚓一响,就又疼起来了,你信不信?”
附近没有别的人,只有余光能瞟见几个小点,是噼啪菲戈人。他们把一种高难度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那就是,一个躲在另一个背后。
“好了,我想,我能帮忙治你的病。”蒂凡尼说。
有些女巫喜欢借助沙姆博来判断当下的情况,运气好的话,还能通过沙姆博窥视到未来。而此刻在菲戈之丘里,借着昏暗的光线、伴着缭绕的烟气,凯尔达正在制作一种“秘密沙姆博”——你的所作所为都是秘密,也只能作为秘密而流传下去。她很清楚,安珀一直在旁边非常感兴趣地看着她。这个安珀,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凯尔达想。她只要看一看、听一听,就能明白很多东西。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像她这样,那该多好啊。她已经帮忙支好了大锅【23】,还在皮子锅底的下面生起了一小堆火。
凯尔达闭上了眼睛,集中精神,查阅着已逝的,以及将来的所有凯尔达的记忆。千百万个声音飘过她的脑海,它们大多是轻柔的,没有哪一个特别响亮,好像成心逗引她一样,让她不能完全听清。她有如置身于一座绝妙的藏书室中,只是所有的书都散乱地放着,书页也没有按照顺序编排,又找不到任何的书目索引,她只能尽力追踪那些刚一听到就又消散的声音线索。她聚精会神地感受着,让细小的声音、一闪而过的画面、微弱的呼喊,还有一串串的含义把她的思绪拽到这儿,又拉到那儿……然后她看到了,就在她面前,有着什么。仿佛它一直都在那里,只是现在才聚焦成了清晰的影像。
她睁开了眼睛,盯着屋顶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喃喃地说:“我想找的是大块头小巫婆,可我看到的是什么呀?”
那些古老的、新生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好像一团云雾,她向其中又凝望了片刻,然后猛然转开脸,差点撞到安珀。而安珀只是饶有兴致地问着:“你看到的,是一个没有眼睛的男人吗?”
“嗯,我想我应该能帮你。呃,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
“‘地毯工’,小姐。我是粗嗓门威廉·地毯工。”
“地毯工?”蒂凡尼说,“可你是个马车夫呀。”
“没错,我是个马车夫,这事确实挺搞笑的,小姐。你瞧,‘地毯工’是我的姓。我也不知道我们家怎么会有这么个姓,实话跟你说,我家从来没人当过铺地毯的工人!”
蒂凡尼和气地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呢?”
车夫困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点就在这里了,没有‘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可是骨头“咔嚓”一响,笑声马上又变成了痛苦的尖叫。
“哦,好吧,”蒂凡尼说,“我反应有点慢,抱歉了。”她搓了搓手,“好了,车夫先生,现在我帮你把骨头弄一下吧。”
蒂凡尼把他扶了起来,拉车的马儿在旁边安静地、好奇地看着。她又帮他脱掉了厚重的长外套(伴着他一连串痛苦的哼唧声),然后让他站好、手扶在马车上。
蒂凡尼集中精神,透过马车夫薄薄的坎肩,按着他的后背——嗯,找到了,有一块错位的骨头。
然后她走到马儿跟前,它们正在晃动着耳朵驱赶苍蝇,她对着每只马耳轻声念了一道密语,确保它们不要被忽然惊动。然后蒂凡尼回到车夫身边,他还在安静地等着,一动也不敢动。她卷袖子的时候,他说:“你不会把我变成什么坏东西吧,小姐?我可不想当蜘蛛,我最怕蜘蛛了。而且我的衣服都是普通款式,只有两条腿的人才能穿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