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5:实习女巫和午夜之袍——BY:特里·普拉切特
她又到房间另一端的小水池那里提了一桶水。池里还有青蛙,所以桶里也有青蛙,她好心地把青蛙倒回池里。没人愿意把青蛙煮熟。这一桶水其实并不是必需的,不过它确实有它的作用。
蒂凡尼有点夸张地咳了两声:“您看到了吗,阁下?我这里有一根拨火棍和一桶凉水——凉凉的金属棍,凉凉的水。现在……我用左手拿住这根棍子,然后我把右手伸到火焰当中最热的地方去,就像这样。”
男爵倒抽了一口气,他看到火焰包围了蒂凡尼的右手,她左手拿着的那根拨火棍的末端突然迸射出红热的光。
看到男爵惊叹的样子,蒂凡尼把拨火棍浸到了水桶里,水面瞬间腾起一团蒸汽。然后她来到他面前,举起双手,让他看到她安然无恙。
“可我明明看到你的手着火了!”男爵说着,瞪大了眼睛,“真厉害!太厉害了!这是变戏法吗?”
“应该说这是一种技术活儿,阁下。我把手放到火里,让热量传到铁棍上去,我只是起了个导体的作用。你看见的火,是我手上的皮屑、灰土和别的各种微乎其微而又害人的脏东西烧着了才出现的,我这种不洁的人手上总有这些东西……”她不再说下去了,“您还好吗,阁下?”男爵却只是出神地盯着她。
“阁下,阁下?”
老人现在开口说话了,却像是在读一本看不见的书:“野兔冲进了火焰。野兔冲进了火焰。火焰,它包围了她,她却没有受伤。火焰,它爱她,她没有受伤。野兔冲进了火焰。火焰,它爱她,她是自由的……我都想起来了!我怎么能忘了这些呢!我怎么竟然敢忘了这些呢?我曾经告诉自己要永远记住这些的,可是一天天过去,生活中又多了很多需要记住的事情,很多需要去做的事情,它们占据了你的时间,占据了你的记忆,结果你就会忘了那些重要的东西,那些真正需要记住的东西。”
蒂凡尼震惊地看到泪水滑过了他的面颊。
“我全都想起来了。”他轻声说着,声音不时地被抽咽打断,“我还记得那火焰的热度!我还记得那只野兔!”
就在这时,门“砰”地开了,斯卜洛思小姐走了进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只在一瞬间,但在蒂凡尼看来好像足有一个钟头那么漫长。护士看了看蒂凡尼手里的拨火棍,然后又看了看泪流满面的老人;看了看那一团水汽,又看到蒂凡尼松开手,丢掉那根棍子;然后又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蒂凡尼。棍子也在这时“哐啷”一声掉到了壁炉前的地板上,那哐啷声仿佛在整个世界回响。然后斯卜洛思小姐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一头鲸鱼准备潜入深深的海底一样,再然后,从她那里爆发出了尖叫:“你都对他做了什么?滚出去,你这个小贱人!”
蒂凡尼迅速恢复了说话能力,这种能力很快又转化为大喊的冲动:“我不是什么贱人!”
“我要去叫卫兵来,你这个害人的黑心巫婆!”护士继续尖叫着,向门口冲去。
“还没那么黑吧!”蒂凡尼在她背后喊了一声,然后匆匆赶到男爵身边,却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病痛球不再稳定了,她能感受得到这一点。刚才是她分心了,事情也失控了。她定了定神,向男爵望去,努力地想要挤出一丝笑容。
“要是我刚刚搅扰了您,我真的很抱歉,阁下。”她说着,却发现他正在挂着泪花微笑,一脸的阳光灿烂。
“搅扰我?天啊,当然没有,我一点也不觉得。”他想要坐直身子,同时用一根颤抖的手指向着炉火指去,“实际上,我振作起来了!我觉得满身活力!我又年轻了,亲爱的蒂凡尼·阿奇小姐!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最美好的一天!你看不到吗?在山谷里,九月里一个完美的、清爽的日子。那时候我还是个小男孩,穿着粗花呢子外套,它刺得我直痒痒。是的,太痒了,衣服上还有一股臊乎乎的味道【14】。我父亲唱着‘云雀在婉转歌唱’,我想帮他加上和声。只是我当然还做不到,因为我那时的嗓门小得像兔子。我们在看农人烧麦茬,到处都是烟,火舌舔过的地方,田鼠、耗子、兔子甚至狐狸都为了躲开火焰,朝我们跑过来。野鸡和鹧鸪也在最后关头像火箭一样冲上天空,就在那个时候,周围忽然变得安静了,然后我就看见了那只野兔。哦,真是一只好大的野兔——你知道吗,乡下人把所有的野兔都看成是母的?她就待在那儿,看着我,我们身边是燃烧的草叶在纷纷坠落,我看到她身后熊熊的火焰,她直直地看着我。我敢发誓,她的目光和我的撞上之后,她‘噌’的一下就跳到了空中,然后直接蹦到了火里。我当然吓得大叫起来,因为她是那么漂亮的一只野兔。可是父亲把我抱起来,跟我说,他会告诉我一个小秘密,然后他就教给了我那支‘野兔之歌’,这样我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也就不用再哭了。后来又过了一会儿,我们走过满地的灰烬,真的没有看到烧死的野兔。”老人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向她,脸上容光焕发。真的是容光焕发,简直是金光灿灿。
这种金光是从哪里来的?蒂凡尼不明白。它不是火光,窗帘是拉着的,所以它也不是外面照进来的。这个房间里一直挺昏暗的,可是现在这里却有着一种清朗的光线,仿佛属于九月的某一天……
“我记得到家以后,我还用蜡笔画了一幅画,父亲觉得我画得非常好,就拿着它在城堡里到处给人看。”老人说着,带着孩子般的热诚,“当然了,我的画只是小孩子的信手涂鸦罢了,可是父亲把它夸得就像什么天才杰作一样,父母们都是这样吧。他去世以后,我在他留下来的文件里还找到了这幅画。对了,要是你感兴趣,也可以看看它,就装在一个皮子做的文件夹里,在装钱的那个箱子里。不管怎么说,它还是一件珍贵的东西。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男爵说,“许多人、许多日子、许多事来了又去了,可是那段记忆我一直珍藏着。不管我给了你多少钱,女巫蒂凡尼·阿奇小姐,都不够报答你的,因为是你帮我找回了那段最美的回忆,我会一直记着它的,直到——”
有一瞬间,炉火不再跳动了,空气变得阴森森的。其实蒂凡尼从来都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见到过死神,嗯,至少不是那种真正的“亲眼见到”,可能他只是以某种奇怪的方式被她在脑海里感知到罢了。不过,不论他在哪里,她都知道他来了。
“他能这样满意地离去,不是最好不过吗?”死神说。
蒂凡尼没有惊惧地后退,因为她知道那样没什么意义。
“刚才都是您安排的吗?”她问。
“我有一点功劳,不过别的力量也在起作用。早安。”
死神说完就离开了,男爵也紧随其后。他又是那个穿着粗呢子外套的小男孩了,它刺得他好痒痒,还有一股臊乎乎的味道,他跟着自己的父亲穿过了青烟四起的田野。
然后蒂凡尼的手轻轻地落在了逝者的脸上,她怀着敬意,为他合上了眼皮。在那眼中,田野上的火光在逐渐暗淡。
第五章?最古老的语言
这里本该有片刻的安宁,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四下里忽然响起一片金属碰撞的响动。一些城堡卫兵赶来了。一般情况下,铠甲这种东西总会哐啷哐啷响,而现在呢,他们的铠甲都不是很合身,因此也就响得更厉害了。虽说已经好几百年没有战争了,可卫兵们还是每天穿着铠甲,因为这样比较省事——铠甲不太容易磨损,也就不需要太多的修理。
推开房门的是中士布莱恩,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一看这种表情你就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他肯定是刚刚被告知,有个坏女巫害死了男爵;而他呢,从那个坏女巫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认识她了。男爵的儿子不在家,坏女巫还待在男爵的房间里。此外,还有个布莱恩不怎么喜欢的护士,在他身后不停地催啊,喊啊:“你还等什么?我说,快抓住她!”
这一切都让他心烦意乱。
他怯怯地看了蒂凡尼一眼。“早上好,小姐,这里都还好吗?”然后他盯着椅子上的男爵看了一会儿,“我说,他真的去世了?”
蒂凡尼说:“是的,布莱恩,他已经走了。几分钟前刚走的,我相信他走得很快乐。”
“哦,那就好,我想。”中士说着说着,就抑制不住地流泪了,接下来的声音也是哽咽的,好像沾着泪水,“我想你知道,我奶奶生病的时候,他对我们很照顾,每天派人做病号餐,热乎乎地给她送过去,一直到她去世为止。”
蒂凡尼握住了中士布莱恩的手(他没有表示什么异议),然后又向他背后望去。其他的卫兵也在哭。他们知道自己是大男人(或者说,他们希望自己是),不应该这么哭。可正因为如此,他们反而哭得更厉害了。男爵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每天的日出一样。没错,要是你当班的时候睡着了,或者你的剑没有保持锋利(不过,在卫兵们仍然鲜活的记忆里,每个人的宝剑除了开果酱罐头以外,没干过别的什么事),他会狠狠训你一顿,可是不管怎样,事情过后,他还是他们可敬的男爵,而他们还是他忠诚的卫兵。但是现在,他却永远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