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5:实习女巫和午夜之袍——BY:特里·普拉切特
男爵躺在一堆凌乱的被单之间,脸色灰暗。他的头发全都白了,有些地方的头发干脆掉了,只留下粉色的小块斑痕。但他的仪表还是很整洁的——他一向是个仪表整洁的人,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个卫兵来帮他刮胡子。这能让他的精神振作起来,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可是现在,他的神情一点也不振作,看到蒂凡尼也好像没看到一样。她已经习惯他这样了。男爵属于人们所说的那种“老派人物”。他很骄傲,脾气也不是特别好,但是他始终能够勇敢地捍卫自己的尊严。对他来说,病痛就像横行霸道的恶棍,你该怎么对付恶棍呢?一般来说,当然是反抗它,它最后总会逃跑。可是病痛不懂得这个规矩,它只会越来越凶横。他躺在床上,抿着薄薄的、苍白的嘴唇,蒂凡尼仿佛能听到他强忍着没有发出的那些痛苦的呼号。
现在,她在床边的一个小凳上坐了下来,活动活动手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接纳了他的病痛。它是被她从那个病弱的身体里召唤出来的,然后被她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球,扛在自己的肩上。
“我不太赞成魔法,你知道的。”护士在门口说。
蒂凡尼身上一颤,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走着走着,突然感到有人用大棒子在钢丝的另一端猛力击打一样。她小心翼翼地让病痛一点一点地涌流得慢了下来。
“我是说,”护士接着说,“我知道你能让他感觉好受一点,可是你这种治愈的能力是怎么来的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可能是因为你虔诚的祈祷,我才有了这份治愈的能力吧,斯卜洛思小姐。”蒂凡尼亲切地回答。当她看到对方的怒容时,她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快意。
可是斯卜洛思小姐就像披着厚厚的大象皮一样刀枪不入:“我们还是要小心,不要和什么黑暗的、邪恶的力量搅到一起。一个人宁可在活着的时候忍受一点痛苦,也胜过死后万劫不复!”
在高高的山上,有那种水力驱动的锯木机,上面安着大大的圆锯,转得飞快,像一团银光闪闪的影子……有时候,某个马虎的工人会忘了这种锯子的存在,然后它就会变成血红色的,割断的手指则在它周边纷纷飞落。蒂凡尼现在就是那种感觉。她迫切需要集中精力,护士却下定了决心要唠叨个没完;另一边,是男爵的病痛,它只等她稍不留神,就要反扑。哦,好吧,没有别的办法……蒂凡尼把肩头的病痛扔到了床边的烛台上。烛台马上碎掉了,掉在地上的蜡烛蹿起了高高的火苗,她赶快紧用力去踩,才把火踩灭。然后她转向惊呆了的护士。
“斯卜洛思小姐,我相信你要说的话很有意思,可是总的来说,小姐,不管你对各种事情有什么看法,我都不在乎。如果你愿意,你当然可以留在这里,斯卜洛思小姐,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斯卜洛思小姐,我正在做一件很难的工作,要是出了什么闪失,会给我带来很大的危险。所以我要对你说,斯卜洛思小姐,随便你走开还是留下,但首要的一点是,请你把嘴闭上,因为我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病痛要移除呢。”
斯卜洛思小姐又瞪了蒂凡尼一眼,眼神已经相当凌厉了。
蒂凡尼也回敬了她一眼——如果有什么事情是女巫擅长的,那就是瞪人。
怒气冲天的护士一摔门,走了。
“小声一点说话——她会在门外偷听的。”
说这话的是男爵,不过他的声音简直都不像声音了。他从前应该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你依稀还能听出一点这种感觉。只是现在,他的声音嘶哑而衰弱,每说完一个字,他都要苦等一会儿,才能说出下一个字来。
“很抱歉,阁下,可是我必须少说话,集中精力才行。”蒂凡尼说,“要不然出了差错,我心里会很过意不去的。”
“当然了,我也会注意保持沉默的。”
移除痛苦这件工作很危险,对人要求又高,而且很耗费精力。可是,看到老人灰暗的脸上渐渐有了生气,真的是最好的补偿。他的面颊上已经有了些许粉色,仿佛也不那么凹陷了,病痛一点一点从他体内流出,经过蒂凡尼,聚成一个看不见的小球,浮在她右侧的肩头上。
平衡,现在蒂凡尼最需要的就是平衡。她最早学习到的一个要点就是:跷跷板的中心既不上升也不下降,可是在它保持静态的时候,动态的“上升”与“下降”都通过它才得以实现。你必须成为跷跷板的中心,这样的话,才能让痛苦流经你,而不是流向你。要做到这一点真的非常难,可是她能做到!为此她非常自豪。记得那一天,当她展示自己掌握的这个新本领时,就连威得韦克斯奶奶都不得不哼了一声。而威得韦克斯奶奶的一声哼哼,可相当于别人的热烈掌声。
男爵在微笑:“谢谢你,蒂凡尼·阿奇小姐。现在,我想到椅子上坐一会儿。”
这可真是反常,蒂凡尼感到有必要考虑一下:“您真的要起来吗,阁下?您还很虚弱。”
“我知道,人人都这么对我说。”男爵说着,摆了摆手,“我真是不明白,他们怎么都这样,好像我不知道自己虚弱似的。帮我起来,蒂凡尼·阿奇小姐,我必须跟你谈谈。”
扶他起来倒是不难。连农夫派迪都能被蒂凡尼从床上揪起来,男爵自然更不成问题。当然了,扶他的时候蒂凡尼更加小心,仿佛他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想,蒂凡尼·阿奇小姐,你来照顾我这么久,可是我们之间只有过最简单、最实际的对话,没错吧?”他说着,由她扶着坐了下来,手里还握着拐杖,以便有个支持。男爵是那种,只要能直着身子坐着,就绝不靠在椅背上的人。
“嗯,是的,阁下,我想你说得对。”蒂凡尼谨慎地说。
“昨天晚上,我梦见有客人来拜访我。”男爵说着,对她饶有深意地微微一笑,“你对此有什么想法,蒂凡尼·阿奇小姐?”
“我现在还没什么想法,阁下。”蒂凡尼一边说,一边思考着,千万不要是噼啪菲戈人跑到男爵这里来了!千万不要啊!
“是我梦见了你的祖母,蒂凡尼·阿奇小姐。她是个非常好的人,又那么美丽。哦,是的,她嫁给你祖父的时候,我难过了好一阵子,可是我认为那样对她是最好的。我很想念她,你知道的。”
“是吗?”蒂凡尼问。
老人笑了笑:“自从我亲爱的妻子去世以后,就只有你祖母还敢和我争论了。如果一个人是当权者,又肩负着责任,那他就格外需要你祖母那样的人,在他犯糊涂的时候提醒他。你祖母肩负起了这桩任务,还充满了热忱,我必须这么说。我呢,又经常犯糊涂,需要有人来修理我——这么说是打个比方——所以她的存在更显得可贵。我有个心愿,蒂凡尼·阿奇小姐,在我入土以后,你对我的儿子罗兰也能像你祖母对我那样。他这个人,你是清楚的,有时候太自我了一点。所以,不管是打比方还是当真,我都要说,他也需要有人来修理他。别让他太不成样子了。”
蒂凡尼努力忍住了一个微笑,然后花了几秒钟,调整了一下那个病痛之球的转速,它正在很随和地悬浮在她肩膀上方。“阁下,多谢您对我的信任,我会尽力而为的。”她说。
男爵礼貌地轻声咳嗽了一下:“说真的,我一度希望过,你和罗兰之间可以有一种……更亲密的安排?”
“我们是好朋友,”蒂凡尼小心地说,“我们从前是好朋友,相信我们以后也会……继续当好朋友。”她说着,匆匆控制住了那个病痛之球,它有点危险地颤抖了起来。
男爵点了点头:“非常好,蒂凡尼·阿奇小姐,但是当他需要你修理他的时候,请不要因为你们之间存在友谊就对他手软。”
“乐于从命,阁下。”蒂凡尼回答。
“好极了,小姐。”男爵说,“我说话不讲究,多谢你没有批评我,也要谢谢你不在意我用词晦涩。”
“不要紧,阁下。您的话我都能听懂,您说得也没什么不得体的——大家平时都像您这么说话。”
男爵又点了点头:“像‘修理’这样的词很有力度,成年人用起来比较好。‘管教’这样的词呢,就偏于绵软了,显然只适合老姑娘和小孩子们使用。”
蒂凡尼自己琢磨了一会儿,说:“是的,阁下。我想,这两个词给人的感觉确实不太一样。”
“你说得很好。对了,蒂凡尼·阿奇小姐,有件事我很想问问,这一阵子你见到我的时候,都不向我行礼了,这是为什么呢?”
“我现在是女巫了,阁下。女巫们不对谁行礼的。”
“可我是你的男爵,小姐。”
“是的,而我呢,是您的女巫。”
“可是我有很多卫兵在外面,我一声召唤,他们就会冲进来逮捕你。还有一点,也不需要我提醒你吧,咱们这个地方的人,对女巫向来可不是那么买账的。”
“是的,我知道,阁下。不过我还是您的女巫。”
蒂凡尼看着男爵的眼睛。它们是淡蓝色的,此刻,眼里还闪过了一丝狡黠、恶作剧的光。
现在最不该做的事,她告诉自己,就是在他面前示弱:他像威得韦克斯奶奶一样喜欢考验别人。
仿佛恰好在那一刻看出了她的想法似的,他笑了:“这么说,你只听你自己指挥了,蒂凡尼·阿奇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