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5:实习女巫和午夜之袍——BY:特里·普拉切特
传来一阵喘气似的声音。她应该为此而庆幸吗?
她用一条腿钩在房梁上,腾出一只手来拉动锯子。可问题是,她还需要再来两只手才够用。绳子紧紧地绕在上吊那个人的脖子上,锯子的钝齿刺啦刺啦地划过绳子,搞得他晃得更厉害了,而且他又挣扎了起来。那个蠢材,现在绳子不光是乱晃了,还拧起了麻花。再这样下去,她都要掉下去了。
空中闪过什么东西,好像是某种铁器,然后只见派迪像块石头一样掉了下去。蒂凡尼努力保持住平衡,抓住一根落满灰尘的椽子,半是爬、半是滑地追着派迪到了地上。
她拼命拉扯着他脖子上的绳子,可是它绷得太紧了……突然间,罗伯·无名氏出现了,就站在她面前,此刻真应该配一段背景音乐的,而且是特别炫的那种。罗伯·无名氏举着一把小小的、亮闪闪的双刃剑,满脸疑问地看着她。
蒂凡尼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派迪,你这个人渣,你到底有什么长处?有什么价值?你连上吊都不会。你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我要是不救你,是不是其实对你、对这个世界都更好?
想法这种东西就是这样的。它们自己冒出来,然后落进你头脑里,希望你能照它们的样子去想。可是有些想法如果很阴暗,你就必须把它们打压下去。要不然,一个女巫就会满脑子都是坏想法。然后就一切都完了,只剩下它们在得意地叫嚣。
蒂凡尼听过这么一种说法:要想真正了解一个人,你必须穿上他的鞋先走两三英里的路。这么说真是没什么逻辑,因为当你穿上别人的鞋走了两三英里路以后,你只会发现人家在追你,还指责你偷了他的鞋——当然了,因为没鞋穿,他可能追不上你。不过,这句谚语的真正含义蒂凡尼还是懂的。再有就是,她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只剩下一线生机而已。她没有选择,真的没有选择。她必须为他保住那线生机,哪怕是为了他摘下的那一小把荨麻。这个愚蠢的大块头,他心里总还是残存着一点善良的。虽然只有一点点,也还是有。这是无可否认的。
蒂凡尼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自己这么多愁善感的样子,她对着噼啪菲戈人的首领点了点头。“好了,动手吧,”她说,“尽量别伤着他。”
剑光一闪,绳子就断了。这个动作完成得非常轻巧,有如出自外科医生之手,只是外科医生在动手之前肯定会先把手洗干净些吧。
绳子一断开,马上就“啪”地弹了出去,像一条蛇。派迪那么用力地喘着气,连门边的烛火都受了扰动,仿佛一下子矮了一截。
蒂凡尼站了起来,掸掉身上的土。“你还回来干什么?”她对他说,“你要找什么?你觉得这个地方还能有什么好事等着你吗?”
派迪躺着不动。没有回答,连一声哼哼都没有。现在,看着他倒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想恨他都很难了。
身为一个女巫,你必须做出选择。而且通常来说,你要做的选择是一般人不愿意做的,甚至是他们听都不愿意听的。于是她拿出自己专门带来的旧床单,撕了一条,去外面的抽水井沾湿了,回来给派迪擦了脸,然后用剩下的、大一点也干净一点的那半块把死掉的小宝宝包好。这算不上最好的裹尸布,但它至少是个正经东西。她有点恍惚地提醒自己,以后还得多储备一些布才行,不然就没东西做绷带了。然后她才想起自己还没表现出应有的谢意。“谢谢你,罗伯,”她说,“要是没有你帮忙,我可解不开他的绳子。”
“我觉得,说不定你可以。”罗伯说着,不过其实他们两个都知道,她确实做不到,“也真是巧了,我刚刚正好路过,你知道,我可一点也没跟踪你,纯属偶然巧合。”
“最近经常发生这种偶然巧合。”蒂凡尼说。
“是啊。”罗伯说着,龇牙笑了,“经常发生巧合,这也是一种偶然现象。”
要想让一个噼啪菲戈人不好意思,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叫“不好意思”。
噼啪菲戈人的首领看着蒂凡尼问:“现在怎么办?”
问得好,不是吗?身为女巫,你必须让别人相信你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哪怕其实你并不知道。派迪会活下去,他可怜的小外孙却无法死而复生了。“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蒂凡尼说,“这是我们女巫的责任。”
只是这里只有“我”,没有“我们”。她一边想着,一边穿破晨雾,飞向那野花盛开之地。我真希望自己不是这么孤单。
在榛树林里有一块空地,从早春到晚秋都开着野花。珍珠花、毛地黄、老人裤子花、跳跳花、淑女帽子花、三倍利花、鼠尾草、青蒿、粉花锯草、凝脂草、小樱草、报春花,还有两种兰花。
有一个被大家认作女巫的老妇人,就埋葬在这里。如果你是知情人,你就会在一片葱茏之下看出她小屋的一点遗迹。如果你知道得够多,你还能看出她具体被埋在哪个位置。如果你掌握的情况更多呢,你还能看出老妇人的猫被蒂凡尼埋在了什么地方:那里长着猫最喜欢的一种薄荷草。
曾经有一次,骚动的人群来过这里。哦,是的,他们来过,那些疯狂的人,他们把老妇人从小屋里拖出来,丢进雪地,又推倒了她破破的小屋,烧了她的书,因为那些书里有星星的图画。
而这一切的起因是什么呢?只是因为当时男爵的儿子失踪了,而这个斯纳珀利老太太平日里孤单得可疑,又没有牙,再加上嗓音哑哑的、怪怪的。大家就觉得她是个女巫,而白垩地的村民们是不信任女巫的,所以她被揪了出来,扔进冰天雪地里。当火舌吞没了她家的茅草屋顶时,画着星星的书页也纷纷在火中化成灰烬飘向夜空。而在另一旁,人们用石头砸死了她的猫。那个冬天,有多少人家紧闭房门,把这个老妇人关在门外,最后她终于倒在了皑皑白雪中。总得把她埋在什么地方吧,于是,在曾经是她家的位置上,人们掘了一个浅浅的坟墓。
可是,老妇人和男爵之子的失踪其实没有什么关系,不是吗?在那之后不久,蒂凡尼到奇异的精灵王国,才把他救了回来,没错吧?现在,没有人提起那个老妇人了。人们只知道,当他们在夏天走过那块林间空地的时候,总能闻到空气中满溢的、令人愉悦的花香,还能看到蜂儿飞舞,然后想起蜜的颜色。
没有人再提起过去的事。是啊,你能说些什么呢?说那个老太太墓上的花可真稀有呀,还是说,阿奇家那个小女巫埋葬那只猫的地方长了好多薄荷草?那些花草是个谜,或者说是一种判定。只是,到底是谁作出了这样的裁判,又是对谁作出的,又是为了什么缘故。这些问题就最好不要去想了,更别说是讨论了。人们只知道,在那个疑似女巫的老妇人长眠的地方,生出了绮丽的花朵——只是,啊,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蒂凡尼从来没有过这种困惑。那些种子很贵的,而且是她跑了好远的路,到双衫镇上才买到的。她发过誓,每年夏天,都要让人们看到树林里缤纷的花朵,然后想起曾经有一位冤死的老妇人埋葬在这里。她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她从灵魂深处相信这么做很有必要。
现在,在一丛勿忘我中间,蒂凡尼挖好了一个让人难过的、深深的小坑。把该放的东西放进去以后,她四处看了看,确保没有被早起的过路人看到,然后就用双手捧起泥土,一边填坑,一边还不忘拣出混在土里的枯叶。最后,她又往这个小小的坟墓上移栽了一些忘我花。这种花长在这里并不是很合适,但它们长得很快,这一点很有用,因为……
有人在看她。蒂凡尼突然又有了这种感觉。此时切忌回头张望。她知道自己应该是隐蔽得很好的。比她更会隐蔽的,除了威得韦克斯奶奶之外,她还没见过别人。可是现在,她怎么就被盯梢了呢?虽然晨雾还没有消散,但如果有人从路上走过来,她是会听到的。那么,是什么鸟儿或者动物在偷窥她吗?也不是。它们给人的感觉不是这样的。
按理说,女巫不必回头张望就知道是谁躲在她背后。一般来说,她都能做到这一点的。而此刻很奇怪,明明她所有的感知都在告诉她,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是觉得不对。
“肯定是过度劳累又缺乏睡眠,出现了幻觉吧。”她大声说。然后,她觉得自己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回答:“是的。”仿佛回声一般。只是,这里并没有那种可以制造回声的环境呀。她骑上扫帚,尽可能快地飞走了,当然了,其实也不是那么快,这样也好,免得她看起来像是在逃跑。
嗯,只能说是她脑子有点错乱了。女巫们一般不提这件事,但她们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脑子错乱,或者说是让脑子别错乱,是魔法的灵魂和核心所在。事情简单来说是这样的:一个女巫,按照女巫的传统,她一直是一个人忙工作的,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变得……古怪起来。当然了,古怪的程度取决于她的工作时长以及她内心强大的程度。但是迟早她都会变糊涂,分不清对错、好坏、真假,也预见不到各种行为的后果,那是非常危险的。所以女巫们必须相互帮忙、保持常态——起码是女巫标准上的“常态”。这个目的不难实现:参加一次茶会,唱首歌,或是来一趟林中漫步,不知不觉地,你就找回平衡了。就算你再看到卖房手册上甜美风格的小屋,你也不会再像脑子错乱时那样情不自禁地忙着下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