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明拿着一包药棉过来,母亲夺过去,迅速揉了一团,要替孙女堵住鼻血。书娟拿过药棉,自己塞在鼻孔里,又蹲到地上一心一意地拼那个玻璃蝴蝶。
孟繁明:别拼了……
女儿就像没听见,孟繁明有些讨好地凑过来:爸爸帮你把这几个也摘下来,别再让炮震碎喽……
书娟:(突然大声地) 别动!
她眼里含满眼泪,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
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佣挎着个篮子从门口进来,看这阵势知趣地缄默了。
孟繁明:管妈,你把这地上的碎玻璃扫一扫……
书娟:不准动!我妈妈的东西,谁也不准动!……
孟繁明傻了。孟老太太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孟家/客厅 日/内
书娟走进来,揭起茶几上的玻璃板,把压在下面的一张相片拿起。那是她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打开自己的小皮箱,把照片放入箱子。
孟繁明跟着进来,看着她旁若无人地行动。
孟繁明:你妈妈的照片,都在相簿里,我都收拾到箱子里了……到了汉口,找到住处,我们再把它摆出来……
书娟自顾自地走进卧室。
管妈从口袋掏出钱,交给孟老太太,一面小声地和她说话。
管妈:烧饼铺子关门了。面包店给炸塌了……碰到个卖烘山芋的,买了几个,路上当干粮吧。
孟家/书娟卧室 日/内
书娟拉开衣柜,拿出一件四五岁孩子穿的毛衣和一个毛线帽子。鼻血渗透了药棉,一滴一滴慢慢流出。
孟繁明跟着女儿来到门口,走进来,慢慢掩上门。
孟繁明:那些衣服就别带了,东西太重,船上又挤。
书娟:我妈给我织的。
孟繁明:你看你鼻血还没止住……
书娟把小毛衣、小帽子仔细地折叠起来。
孟繁明:你刚才听到奶奶说爸爸那些话,不是真的……
书娟:我什么也没听见。
孟繁明:爸爸认识的那个密斯赵和奶奶说的,是两个人,完全不搭界。你见了密斯赵一定会……
书娟:您都多大岁数了?还密斯赵、密斯王的!将来让我们同学晓得,我还活不活了?!
孟繁明:(压抑地) 你妈走了以后,爸爸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孤单。夜里睡不着,想到你妈和我在国外那些日子……那种时候我就觉得好孤单……
书娟:我和奶奶都是外人,是吧?跟我们在一起,都让你孤单,是吧?!
孟繁明:你和奶奶对我是最重要的、顶顶重要的人,可是你们不是所有的,爸爸光有你们还不够……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了,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懂……
书娟:我怎么不懂?!
孟繁明:(苦笑) 好好好,你懂,你懂。
他掏出自己的手绢,替书娟擦拭流到她嘴唇上的血。
孟繁明:爸爸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处理完。你乖乖在家陪奶奶,不准出门,等爸爸回来,司机会开车送我们去码头。(他的手抚了抚女儿的头) 听见了?
孟家/门厅 日/内
孟繁明从客厅出来,见母亲在捡地上的碎玻璃。
孟繁明:别扎了手。让管妈收拾吧。
孟老太太:你在跟你女儿扯谎。
孟繁明不语。上前把母亲搀扶起来。
孟老太太:她可不那么好糊弄。
孟繁明:您知道她心里有多敏感,一点点刺激都受不了。有话你跟我私下说。等我们到了汉口,您想说什么都行。
孟老太太点点头,伤感地看着地上的五彩玻璃碎片,叹了口气。
孟老太太:书娟这孩子,心跟玻璃吹的似的。
交通部大楼/门口台阶 日/外
国民党的党徽下,白色的横匾上刻有“交通部”的字样。那几个字俯瞰着玉墨慢悠悠地拾级而上。
交通部大楼 日/内
楼道里隔着一个个火盆、脸盆、痰盂,里面都在燃烧着文件、图纸。
走廊两边的门急忙出入着衙门里的官员、秘书、勤务等等。相互间都顾不上招呼,烟熏火燎也不影响他们匆匆行事……
玉墨走进走廊,跟一个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打听了一句什么,年轻男子指着走廊一头。
两个抬书柜的男子几乎堵住了玉墨的路。
男子甲:这么大的柜子还往汉口运?
男子乙:船上连人站的地方都没有!
玉墨脊背紧靠着墙壁,让他们通过。两个男子都偷着打量她:这个乱世佳人在这里干什么?
男子:没有你我地方,也要有这个柜子的地方。你我没这个柜子要紧!
玉墨终于蹭过去了,却又被一架梯子挡住,梯子顶端站了个人在摘走廊天花板上的灯泡。
被梯子挡在那一边的年轻男子抬起头。
年轻男子:不嫌费事,灯泡还摘?
梯子上的男子:孟司长的命令。不然这么多衙门一下搬到汉口,汉口给你现吹灯泡啊?
年轻男子:那赶紧去贩灯泡,包你发!
玉墨再次艰难地从梯子旁边通过。
一个在梯子下,一个在梯子上的男人都盯着她,然后对视一眼,同样对如此乱世佳人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此感到错愕。
孟繁明办公室门口 日/内
对开的玻璃门上方挂有“规划司司长办公室”的木牌。只有这间屋是关着门的。玻璃门上贴着米字纸条,里面贴着白色窗纸,介于透明和不透明之间。
玉墨脸上浮起浅浅的希冀,近乎胆怯地抬起纤细的手指,轻轻敲了几下。
门内无人应声。
她咬了一下下唇,使劲敲了几下。
仍然没有回音。
她一狠心,握着门把,提着气一拧,门开了。这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一面放着三张皮沙发,靠墙立着四个高高的书柜,面对门的一头,放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一切都给人主人刚离去、随时会回来的错觉。
玉墨向办公桌走去,桌上放着三部电话,似乎每一秒钟都会响起。
她目光瞥见地板上的一张小照片。她捡起它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这是一张两寸大小的照片,年轻的孟繁明和妻子拥着他们七八岁的女儿。
玉墨的眼里出现一丝酸酸的笑意——好一个幸福安逸的家庭。
办公桌上一个抽屉被拉开一半,玉墨犹豫一下,将它拉开,里面重要的东西显然已被取走,玉墨的手漫不经意地翻弄着里面的碎纸片,陆续看见两个分币,一截铅笔,半块墨,一张孩子的蜡笔画,一辆汽车上载着四个人,祖母、父亲、母亲、女儿……签名为:娟娟五岁。在画的下面,她发现一根断了的皮表带。
玉墨拿起表带,用手指轻轻捻动着,似乎在感觉那上面残留的体温。
门“嘭”的一声打开了,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进来,看见玉墨,吃了一惊。
秘书:请问你找谁?
玉墨:请问你找谁?
秘书:这是孟司长的办公室……
玉墨:我知道。
秘书:不……不可以随便进来的。
玉墨:(一笑) 我随便了吗?
秘书看着她,见她拿出那种难缠的笑容,决定回避冲突,朝一个书柜走去,一面从腰带上拿出一大串钥匙,打开书柜上的抽屉,拿出里面的几个胶卷、一盒相纸和一个长焦距镜头,装入一个帆布旅行包。
秘书:对不起,小姐,我们都要走了。
玉墨:不送。
秘书:孟司长关照我,门一定要锁好。
玉墨:孟司长说得不错,兵荒马乱的,门当然要锁好。
秘书:(忍不住了,提高嗓门) 你这个人真有点意思!你在这里,我怎么锁门?!
玉墨:等我走了再锁啊。
秘书:你要是再不出去,我……我就不客气了!
玉墨:你一直也没客气过。
秘书走过来,动作很重地把打开的抽屉关上,又用钥匙一个个地上锁。
秘书:……也不知道哪来的,跑到司长办公室,手倒怪长,敢把手伸到司长抽屉里去!也不晓得手脚干净不干净……
玉墨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
秘书手捂住脸,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玉墨已经拿起一个电话,递给他。
玉墨:马上给你们司长打电话,告诉他我在他办公室里等他半天了,等还等不安生,还给人赖上了手脚不干净!你问他人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我哪来的,问问你们司长,就知道我哪来的了!(把电话往他手里一杵) 打呀!
秘书:你是孟司长什么人?
玉墨:司长没告诉你我是他什么人?(她见秘书愣愣地看着她,哼哼地冷笑起来) 告诉你你不要吓着!
安全区边界 日/外
无数面白布做成的小旗子挂在一根绳子上,小旗的中央都印有一个红色的圆圈,圈内是一个红十字。
扛着铺盖,挑着担子,抱着孩子,扶着老人的南京市民潮水一般拥入小旗子圈成的地界。
一个四十多岁、身材高大的西方女子(米妮·魏特琳) 站在一个水泥涵洞上,用一个铁皮喇叭对人潮喊话——
魏特琳:女士们小姐们,请往右,到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去,你们的营地在那边!大家不要乱,国际委员会保证每人都有住处,有口粮……
她流畅的中文令人惊讶。
莫愁公寓/大厅 日/内
玉墨推开玻璃大门走进来。楼梯上拉拉杂杂下来几个提笼拎箱的人。走在最后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风衣,戴着礼帽。这是莫愁公寓的李经理。李经理一看见玉墨就叫起来。
李经理:赵小姐,您怎么还在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