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远郊/王家集/打谷场 夜/外
王浦生猫着腰接近那座被炸塌又被烧黑的露天戏台。他的脊梁紧贴着一根烧焦的柱子,看着离戏台最近的一堆稻草垛,以及草垛边那卷草绳。场地上,小群小群的日本兵围着一堆堆篝火休息,篝火上吊着水壶。浦生看见远处两个日本兵从水壶里倒出开水,用毛巾相互擦洗受伤的部位。浦生轻轻地趴到地上,匍匐着向最近的那个草垛前进。
一个日本兵似乎察觉到了浦生的动静,向浦生的方向转过脸来。
浦生将身体紧紧地贴着地,大气也不敢出。
那个日本兵艰难地站立起来,手里夹着木拐,原来他就是先前靠在草垛上休息的腿部受伤的伤兵。他朝浦生趴着的地方试探着走了几步,直盯盯地看着浦生俯卧的方位。
场地另一边,日本兵们发出狂呼,伤兵回过头去,看见几个士兵正在刺杀山羊。他们像斗牛士那样挑衅山羊,又像野人那样乱刀齐下……
浦生看见野人般的日本兵群落上空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羊头,然后是羊身体……
浦生再次肚皮贴地,向草垛爬去。
一个举着无头羊身的日本兵脸上淋漓着羊血。
浦生已经到达草垛旁边。
几个日本兵在追逐一只怀孕的母羊,欢呼声不断,篝火的光焰把他们的影子晃得到处都是……
浦生把嘴巴对着草垛,轻声呼喊:姐姐,小妹,妈叫你们藏好了,死都不要出来……
草垛似乎动了一下,回应浦生的嘱咐。
日本兵们围追堵截已经挨了一刀的母羊。
浦生用两只手掌拢住嘴巴,对着草垛里轻声呼喊:听见了吧?不许出来!……
母羊突然挺起她秃秃的犄角,向一个日本兵顶去,日本兵没有准备,仰面摔下去,恼羞成怒地抓起枪,拉动枪栓。另外几个日本兵大笑着,按下他的枪口。母羊趁机从士兵的缺口逃出去。
浦生看见母羊朝着他跑来。他急忙闪到草垛另一边,平平地趴在地上。
草垛这一边,日本兵扑到了母羊。一时间,若干把刺刀此起彼落,一片嚎叫欢呼。
浦生再次躲过一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日本兵们此刻离他的距离和他们现在的狂欢情绪都给了他机会,他一咬牙,猫腰向坍塌的戏台下部跑去。
浦生钻到戏台下面,垮塌的木板和青砖构成掩体,使他能安全地观察离他最近的那个草垛。
远处,日本士兵们咋咋呼呼地开始分割羊肉。
一伙士兵捧着几块血淋淋的羊肉回到篝火边,一面议论谈笑着。
浦生眼睛盯着草垛,嘴里默默念叨着什么——
王浦生:……小妹,不要出声,不要动,这帮狗日的杀够了,胀饱了就会走的,他们走了就好了,藏好了,听妈的话,啊?……
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小日本兵走到草垛边上,刚要撒尿。一个军曹上来,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哇啦哇啦地指责小兵,大意说他会把做柴草烧羊肉的稻草浇湿了……
浦生的眼神更加紧张,看着军曹和小兵围着草垛用他不懂的话争执。
日本小兵来到戏台边,解开裤子……
一道灼热的尿液形成一个弧度浇在浦生面孔前面的砖缝上,浦生的脸上被溅了几滴,不自禁地往后稍微一闪,似乎这么一点声响也引起了小兵的注意。他微微低下头,看见火光映照在浦生瞪大的眼睛上,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浦生恐惧地祈求地看着他。
日本小兵犹豫地把背在肩上的枪摘下来,对着浦生的方向。渐渐地,他看清了浦生:一个比他还要年少的中国男孩。
军曹在草垛边叫起来。
日本小兵:(日语) 我在这里!
军曹:(日语) 过来!
浦生的感觉和思维全冻结了,冻结在他瞪大的两只眼睛里。
日本小兵最后看了一眼浦生,迟疑地转过身,向草垛走去,走到草垛跟前,他又回过头,向浦生的方向看了一眼。
军曹:(日语) 你在看什么?!
日本小兵恍惚地摇摇头。
浦生提着的那口气仍然不敢喘出去。
军曹动手抽了捆稻草,命令小兵扛到篝火边去。
日本小兵扛着那捆稻草来到篝火边,将稻草拆开,拧成小捆,投进篝火……
军曹又抽下一束稻草。
浦生眼睛一眨不眨观察着。从他的视角,似乎看出草垛哆嗦了一下。
军曹在跟一束稻草较劲;他刚把那一束稻草拽出来,眼看着稻草往回挣扎。
军曹:(叫喊) (日语) 里面有人!
四周立刻丢下杀羊的游戏,朝草垛看来。一刹那的阴沉静默后,便是一片上刺刀、拉枪栓的声响。
从浦生躲藏的角度,能看见的就是动乱的军靴。军靴迅速汇聚到草垛周围……他费力地挪动几下,企图得到更好的视野,身体几乎被垮塌的木板和石头卡住。
军曹从一个士兵手里夺过三八枪,瞪着草垛,发出一声嘶喊,刺刀向草垛刺去。
浦生疯狂绝望的眼睛,瞪视着那把拔出的刀尖。
军曹同时也瞪视着刀尖,刀尖如常。他狂烈地举起戴白手套的右手,向士兵们喊起突刺口令。他的白手套闪电一样向下劈去……
浦生猛地闭住了眼睛。
日本兵的一把把刺刀刺入草垛。
浦生睁开眼,拼命从卡住他的木板和石头缝隙里往外挣扎,终于从缝隙里挣脱,磕磕绊绊向外冲去。
那个日本小兵懵懂地看着战友们向巨大的草垛突刺。他向戏台边退了几步,正好挡在浦生打算冲出去的口上。
军曹:(日语) 里面是谁?!出来!……
拔出的刀尖上沾着鲜血,热血在冬夜的寒气里冒着热气……
浦生把手背塞进嘴里,眼泪和篝火的光焰闪动在他眼睛里。
日本兵们连连向草垛突刺,刺刀上越来越多地淋漓着鲜血……
军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中文) 出来!……
浦生的眼里,似乎整个草垛都开始流血……
一个日本兵用一把稻草在篝火上点燃,扔向草垛。
草垛发出轰的一声,火焰冲天而起。
浦生的手背紧紧塞在嘴里,几注鲜血从他嘴角流下……
南京远郊/王家集 夜/外
数十把刺刀挑开烧焦的稻草,渐渐露出烧了一半的女孩的绣鞋、戴手镯的手……
几十个女孩子烧得难解难分的身体完全暴露了。日本兵们遗憾地叹息,咒骂。
日本小兵呆呆地瞪着这个恐怖的画面。
军曹:(画外音) 花姑娘都在这儿呢!
一个胡子日本兵推了推一个女孩子的尸体。
胡子日本兵:真可惜!
戏台下,浦生在黑暗中瞪着眼睛,咬着自己的手背,全身由于仇恨和饮泣而痉挛。
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动了动,军曹眼睛亮了。
军曹:下面还有活的!
浦生一下停住了颤抖,眼睛里充满矛盾和痛苦:幸存者在此刻也许会更不幸。
几个日本兵从那具年轻女子的尸体下拉出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女孩已经受了伤,肋下流出的血把棉袄染成了暗色。日本兵们欢呼起来,抬起牺牲那样高高抬着女孩往篝火边走去。
从浦生的角度,只能看见被抬起的女孩垂下的长辫子,辫梢上系着红头绳。
从篝火边传来女孩的嘶喊——
王小妹:(画外音) 哥哥!……哥哥!……
浦生向外冲去,但碰落了一块木板,唯一的出口被堵住了。他使尽全力,想顶开木板……妹妹的喊声已经嘶哑。
日本兵嘻嘻哈哈,吵吵嚷嚷的声音中,再次扬起王小妹的喊声——
王小妹:(画外音) 哥哥!……听妈话,不要出来……
浦生无声地号啕起来。妹妹的喊叫的嗓音渐渐弱了,停止了。
浦生将头一下一下撞在木板上。
王小妹的一声惨叫戛然而止。
浦生的呼吸也噎住了。
军号吹响了。
浦生看着军靴裹着的腿迅速跑动,不一会儿就站成几列整齐的队伍。
浦生眼睛里出现了一丝希望,由于希望过大而使他呼吸困难……
他看着一双双军靴从他面前走过……渐渐地,他面前沉寂下来。
日本兵的队列开出了打谷场。
胡子日本兵似乎刚刚想到什么,又跑回来,将一桶汽油泼洒在露天戏台的废墟上,然后扔了一根火柴上去。若干巨大的火舌立刻舔向夜空。
浦生绝望的面孔在火光里一明一暗地闪现。
四野通明,一切似乎重归寂静。
南京远郊王家集 清晨/外
露天戏台的火焰小下去了。
满脸黑灰的浦生奋力推动着木板和石头,却一再失败……
王浦生:(心急如焚地叫喊) 小妹,我来了!……再忍一忍!……我马上就来……救你!
他从木板和木板的窄缝往外钻,一颗钉子划破了他的胳膊。
他的上半身奇迹一般钻到木板缝外面,胳膊上留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直流。
南京远郊王家集/打谷场 黎明/外
烟雾尚未散去。咣当一声,戏台底部一块石头被顶起,浦生从烧得不成形状的戏台下面钻出。
王浦生:小妹!小妹你在哪儿?
没有回音。
王浦生:我来了!……小妹你在哪儿?
他陡然站在了一只鞋子前面——这是王小妹的布鞋,上面染着血。他捡起鞋子,又看见一条被撕破的裤子……
他不敢再往前走了,蹲在小妹的破棉裤跟前,眼泪慢慢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