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明被她的坦诚镇住了:你不想想,你留下我,我女儿怎么办?我女儿能让你这样一个女人当她母亲?
玉墨:(悲愤地提高嗓音) 我跟她的母亲搁在一块儿,比不得吗?是容貌比不得,还是聪明比不得?琴棋书画,我哪样比不得她?单论伺候男人,从灶头到床头,我自认为没有女人能跟我比!我不能跟她们比的,就是命!
眼泪急速地从玉墨惨白的脸上流下来。孟繁明眼里浮现起同情和爱怜。
玉墨: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不认命的。我总想着,我从小攒下的那点血泪钱,攒到明年,应该够给我自己赎身了。那时候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个自由女人,就可以跟你从长计议,远走高飞。现在我明白了,人跟人不能比的就是命。命比不得,样样都比不得!顶苦的女人,是不认命的。
玉墨慢慢转过身,向台阶上走去。
孟繁明:(动感情地) 玉墨!
这一声呼唤使玉墨的心死灰复燃。她暗怀希望地站下来。
孟繁明:还差多少钱?
玉墨略有些懵懂地看着他。
孟繁明:我可以帮你凑上,让你赎身。
希望在玉墨的眼睛里绽放开来。孟繁明看着她的脸,知道她误会了。
孟繁明:(迟疑地) 那半年,我们在一起,你分文没收我的。我知道你在这种地方(下巴一抬,指藏玉楼的门牌楼) ……身价一定不低。所以,我想给你补上……
玉墨伤痕累累的心上又给扎了一刀,疼痛得几乎发抖。
玉墨:你不是给了我一个戒指吗?
孟繁明:那就是个小礼物……
玉墨:哦,我一直把它看得好重。你买它的时候,我说太贵了,你说我比这东西贵一万倍,现在明白我有多贱了吧?那,还给你吧。
孟繁明一惊,看着玉墨掌心里的一个蓝宝石戒指,一把拴红绳的钥匙。
玉墨:这是公寓的钥匙,都如数奉还。
孟繁明心里既痛苦又遗憾,他不愿意这场会面就这么结束,在这个生死未卜的时刻,他不愿放过哪怕稍纵即逝的慰藉和温柔。
玉墨:当时你送我这个东西,我心里就发抖,过去也有两个人,送我戒指的时候,都是山盟海誓,说一定要娶我,戒指还没在手上戴热,他们人就不见了。我怕你也买一件贵重东西来打发我。后来看看,觉得不是的,你跟他们不像……
孟繁明伸出胳膊,几乎把她搂在怀里。
孟繁华:玉墨!
玉墨:今天,我又发现,你跟他们也就是看上去不像……
孟繁明伤感地看着她。
玉墨:……而已。
玉墨用两只手挡住他: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让我做了六个月的好梦。
孟繁明:玉墨,我知道,你可以做个最好的女人……
玉墨:你走吧,我还有个快咽气的女娃娃要照应。日本兵到了他们村子,几十个日本畜生糟蹋了她。
孟繁明上去一把拉住玉墨:你还是跟我走吧。等我找到书娟,我们一块儿去汉口……书娟和我母亲那边,我慢慢去疏通,不管我们以后怎样,我不能把你丢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南京城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要乱多久……
玉墨:(疲惫地) 别脑子一热,做出难收场的事。快走吧。
孟繁明生离死别地看着她。
玉墨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悠悠然地抽了一口:(玩世不恭地笑笑) 你说过,抽烟的女人跟不抽烟的男人一样讨厌。为你戒的烟,可憋坏我了。
孟繁明从她的姿态和神色明白了她的决然:玉墨,无论如何,你先跟我离开南京,剩下的我们慢慢商量,行吗?
玉墨:(显得有点文不对题) 对我这个人来说,什么东西啊,就怕看透;看透了,也就什么都无趣了。
玉墨款款地步上台阶,头也不回地进了藏玉楼的门。
孟繁明看着她的背影,那么单薄优美,那么富有表情。他知道这就是她留给他此生的最后印象。
秦淮河畔/藏玉楼/门厅 黎明/内
玉墨从帘缝里往外看。孟繁明仍然站在那里。
终于,他的脑袋往大衣领子里缩了缩,决然离去。
玉墨的头抵在窗棂上,拼命把一阵哽咽压下去。
她慢慢坐在床旁的红木椅子上,小半生的悲哀似乎此刻都涌上来了,泪水决堤似的奔涌。
红绫出现在楼梯口,手里那个梨在啃,用牙尖啃下梨皮,吐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阿吃梨子?
玉墨赶紧擦干泪。
红绫:也不留他坐坐,打一圈牌?
玉墨站起身,打算上楼。
红绫:玉墨,不是我说你啊,人要自量,自不量力,连这种男人你都打他算盘,想哄他娶你,那不是找他伤你吗?哄他上床容易,你能哄他一辈子?让他一辈子不晓得你是什么人?我看你想嫁人也是想得发痴了!
玉墨一挥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红绫正要反击,豆蔻跑下楼梯:你们快来看,又流血了!……
秦淮河畔/藏玉楼/玉墨房间 黎明/内
玉墨撩开帐子,揭开被子,看着褥单上一大片血红:豆蔻,快,拆一床被子,把棉絮抽出来!
豆蔻很快将一大块棉絮递到玉墨手里,玉墨埋下头给小妹张罗。
玉墨:再把白药瓶子里那颗救命丹拿来。
豆蔻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瓶。
豆蔻:哪颗救命丹?
玉墨:一个瓶子里只有一颗,红色的!快!……
豆蔻从药粉里抠出一个红色的珠丸。
玉墨:碾碎!……快点!……
门口进来好几个女人,帮着玉墨和豆蔻张罗。
……
玉墨喘出一口气。
玉墨:好了。血好像止住一点了。(她放下蚊帐) 就看这女娃能不能挺过去了。你们都去歇歇吧,趁这会儿炮声停了。
玉笙:(突然悟到周围的寂静) 哎,就是啊,小日本开了这么多天的炮,怎么这会子停了呢?
安全区 黎明/外
一顶顶由被单搭起的临时帐篷之间,走来费池和魏特琳。
魏特琳若有所失地站住了:奇怪啊!……
费池:怎么了?
魏特琳:你不觉得突然少点什么?……炮声停了!
费池随着她迷茫的目光望去,一顶顶自制的帐篷在寒风里微微抖动,如同一个港湾。
魏特琳:这么多天生活在炮声里,炮声一停,反而觉得……有种诡异的感觉……你不觉得?
藏玉楼/玉墨的房间 黎明/内
楼下的马路上响起马车的声音,女人的呼叫声。
玉墨站起身,走向窗口,打开窗帘,看见一群难民拖家带口地跑过去。
几个年轻女子拖拖拉拉地拎着行李,向藏玉楼的大门走来。
玉墨:(对楼下) 春池,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为首的姑娘叫春池,她抬起头回答玉墨:不回来怎么办?!安全区没地方!
她们气急败坏地拥上台阶。
玉墨急促地思索着,回到床边,拉开床头柜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羊皮手袋。
秦淮河畔/藏玉楼/客厅 清晨/内
玉墨从楼梯上快步下来,正见春池一行一副落荒的狼狈:到底怎么回事?
春池:安全区挤得要出人命了!只能站着,坐都没地方坐!
秋水:人全跟秧苗一样,插在那儿!
春池:就挤成那样,还嫌弃我们呢!那些好人家的女儿、太太,都不看我们一眼,生怕把她们眼睛看脏了!
秋水:就说我们这些姑奶奶身份下贱吧,也是过惯金枝玉叶日子的!平时我们也是把自己当花养着的,对不对?那地方怎么住?别说没有房间没有床铺,连茅厕都没有!不死在小日本刀枪下面,倒要让屎尿憋死了!打死我我也不去那儿了!
楼上传出豆蔻的一声尖叫。大家都大受惊吓地转过头。
秦淮河畔/藏玉楼/豆蔻和呢喃的小屋 黎明/内
打开的窗子前,站着惊魂未定的豆蔻。玉墨等出现在门口。
豆蔻指指窗外。
几个女子扑向窗口,看见雾气缭绕的秦淮河上,慢慢漂浮着一条舢舨,甲板上躺着一个赤裸的年轻女子的尸体,她身边,是一个一岁多的男孩的尸体。
所有女子一声不响地看着这样一幅残酷图景从她们眼前慢慢飘过。
春池:(推了一下秋水) 都是你,非要从安全区回来!
秋水:(呆呆地) 没有地方上茅房……
春池:能憋死你?!憋死也比那么死好多了吧?!
玉墨:(果断地) 我看这样吧,大家都收拾一下,我带你们到建邺,兴许能雇到一条小船,从夹江划到长江,再划到江北。
豆蔻:小船能划到江北?
秋水:我是在船上长大的,只要风浪不大,能划过去!
玉箫和呢喃等几个姐妹也都出现在门口。个个面带睡容,显然是打了一阵瞌睡刚醒。
玉墨:看来日本军队已经进城了。大家都抓紧时间收拾,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
豆蔻:这时候还能雇到船吗?
红绫:花大价钱呗!什么时候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玉笙:这个时候,多少钱算大价钱呀?
玉墨把自己手里的羊皮小手袋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串珍珠、一个手镯……
玉墨:都给他,该差不多了。
玉箫:玉墨姐,这些首饰你存着,不是打算为自己赎身的吗?
玉墨哀大莫过于心死地笑起来:赎出的身子给谁呀?谁稀罕呀?
红绫吃惊地看着玉墨。玉墨露出她极少示人的豪爽:再说,多少钱也别想把我这身子赎回来。被男人糟蹋出这么一副好身子骨来,万金难赎!